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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复低下头,魏忠贤的文化水平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句话全然是他出自他的记忆反应,并没有要敲打老魏的意思,他这人就是不愿意与人为难,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朱翊钧对着自己的袖子说道,
“这是《孟子》里的话么。”
朱翊钧低着头没好意思对魏忠贤疾言厉色,魏忠贤跪在地上,额头却仍然沁出了汗,
“是,是《孟子》里的话。”
魏忠贤这么一承认,朱翊钧就更不好意思说自己知道他没文化了,
“你倒是挺长进啊。”
朱翊钧刚夸了这么一句,就觉得自己这语气有点儿不阴不阳的,实际上晚明宦官读书真不是甚么稀罕事,如果不是提到“太祖祖训”,这句话或许连一声单纯的赞许都称不上。
他低着头开始在心里默数,如果二十秒之内魏忠贤不答话,他就自己找个由头让老魏站起来,反正在这方面他朱翊钧一向是通情达理到不可思议的。
不料他才数到第三下,就听魏忠贤开口道,
“皇爷提点奴婢,奴婢怎能不长进?”
朱翊钧奇道,
“朕何时提点过你?”
魏忠贤回道,
“这皇爷先前所赞许的李贽文章之中,便有涉及《论语》与《孟子》。”
朱翊钧笑了一下,心里不由为老魏随机应变的反应叫了一声好。
魏忠贤最后能混成九千岁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种时刻把皇帝说过的每一句吩咐都实实在在记到心里的本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尤其跟之前的许国比起来,老魏这种皇帝无论说甚么都能当成至高无上真理的奴婢是多么可爱啊。
朱翊钧在心里理解了后来的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在一个跟文官不停对峙和妥协的环境里,周围能有这样一群对自己言听计从且机灵能办事的奴婢,哪个皇帝能忍住不去倾向于宦官阉党呢?
好在他朱翊钧是穿越者,对于这种奴婢式的精明有一种特别的免疫力,
“你说的是李贽的哪篇文章?”
魏忠贤顿了一顿,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犹豫不确定地回道,
“是……《童心说》……”
朱翊钧一听,不禁“扑哧”一笑,道,
“是吗?”
朱翊钧笑罢又叹息道,
“算了,这么一点儿小事,朕料定你不会骗朕。”
这时候朱翊钧笑完就想叫起魏忠贤了,魏忠贤的文化水平他是知道的,以晚明普通老百姓的受教育程度来看,欺负老魏没文化就好比欺负天生的聋子不会说话,总感觉不是个体面人会做的事。
历史上的李贽一向是“厚墨薄孟”的,至于他在万历十四年所作的《童心说》,则更是在文中将《论语》与《孟子》看作是“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
因此魏忠贤方才的回答,全然是没读过书的人想当然尔。
但是朱翊钧不因此生气,毕竟老魏是真的没文化,按照他的水平,即使当真读了李贽的文章,也未必会能全然理解其中的意思。
却不想魏忠贤误解了朱翊钧的话,一听便以为朱翊钧是想寻机杀他,竟然反叩头道,
“奴婢确实是先读了皇爷认可的文章,尔后才去内书堂请教孔孟之言的。”
魏忠贤伏在地上道,
“《童心说》中有……‘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这……难道不是褒扬孔孟之言?”
朱翊钧被他说得一愣,接着耸着肩膀笑了起来,
“你这就是望文生义了,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六经、《论语》、《孟子》,不是史官的溢美之辞,就是臣下的阿谀之言。”
“孔孟弟子追忆记载先师言论,不是有头无尾,就是有尾无头,或是只是根据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写下来汇集成书,而后代书生却奉若经典,是乃荒谬之举。”
“即使其中之言真由圣人口中所出,也应是有的放矢,不过就一时一事,随机应答罢了,实在是不可当成万古不变的道理。”
魏忠贤又叩头道,
“皇爷博学多才,奴婢就是在内书堂学上一辈子,也及不上皇爷的万分之一,只是听皇爷一解释,奴婢便想到,孔孟二圣乃千年所奉之圣儒,他们说的话到今日都不一定能算作不可更易的道理,何况两百年前的太祖爷呢?”
朱翊钧这才发现自己跳进了魏忠贤设下的话语陷阱,
“你这奴婢!”
朱翊钧笑了一笑,装似咬牙切齿地笑骂道,
“好生大胆!”
魏忠贤忙谄媚着顺杆爬道,
“奴婢受皇爷教导,虽胆大,却不敢妄为。”
朱翊钧心想,魏忠贤好不得了,硬是能从皇帝不喜欢孔孟,扯到朱元璋定下宦官不干政的祖训合不合理的问题。
谷/span平心而论,魏忠贤的这一套,放到像万历皇帝这个年纪的青年帝王身上,应该是很受用的。
毕竟谁都不会守着祖训过日子嘛,哪个皇帝会不愿意见到手下人重视自己,胜过那个死去两百多年的祖宗呢?
崇祯皇帝到最后一遇见事就把朱元璋的牌位祭出来,可是在行事用人上还不是与皇明祖训背道而驰?
然而朱翊钧却不是因为魏忠贤会哄人而高看他一眼,他主要是觉得老魏挺能耐,一旦掐准了皇帝的心理,就甚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行罢,李进忠。”
朱翊钧抬起头来,叫起了魏忠贤,
“你说说罢,如果让你来将漕运改海运,你会如何做?”
魏忠贤站了起来,一面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面恭敬回道,
“奴婢会从内廷出资,以造海船的名义入股轮船招商局。”
朱翊钧挑起了眉,道,
“内廷有这么多钱?”
朱翊钧扬唇笑道,
“朕都不知道内廷有这么多钱,内廷若有这么多钱,那可比朕的内帑还丰厚了啊。”
这句话当然是朱翊钧的调侃,他知道魏忠贤本身是没钱的,历史上他的那些钱都是进宫之后才有的。
魏忠贤穷得很大方,
“奴婢们没钱。”
朱翊钧问道,
“那钱从哪里来呢?”
魏忠贤道,
“皇爷若是把这个差事交给内廷,则自有人给内廷送钱。”
朱翊钧心想,老魏可唬不了他,这个方法之前他用过了,
“你想得倒好,难道贵妃的面子还没你大?若是有人要送钱,先前办轮船招商局的时候,那该送的早就送完了。”
魏忠贤反问道,
“奴婢斗胆,敢问皇爷,不知现下所收到的钱是否足够用来主持改革漕运之事?”
朱翊钧被那么一问,颇有些尴尬道,
“目下是还不足,不过我朝素来重农抑商,此等情景并不稀奇。”
朱翊钧倒不是为自己找补,主要他的想法是要完成改革就必须先改变普罗大众的观念,他是真的挺好奇魏忠贤想怎么去改变人们的观念。
魏忠贤却道,
“皇爷说得很是,只是奴婢以为,重农抑商不过是其缘由之一,关键实不在此。”
朱翊钧在这方面一向相当不耻下问,
“哦?那是甚么缘由呢?”
有了先前的铺垫,魏忠贤这才不慌不忙地道,
“奴婢宫中人言,太祖皇帝曾经颁布过一部《醒贪简要录》,以此定下我朝官员薄禄之惯例,至洪武三十五年,又颁布诏令,将各级官员禄米中的一部分折成银钞发放,米钞兼支。”
“以今时今日而论,现今正一品官员每月仅可领取一石禄米,十七两银子以及近六百贯的宝钞,奴婢先日奉命在东厂办差,听得番子每月回报,如今米价已涨至四、五两银子一石,换言之,这正一品官员的一月月俸还买不到五石米。”
“至于宝钞,由于滥发严重,一贯宝钞的市值已只有四文钱左右,六百贯宝钞仅值二两多银子,还买不来一石米,皇爷,依照太祖爷定下的祖训,我朝正一品官员每个月的收入实际折合到手中,至多不过五石米,只能养活几个人,又如何有余钱拿出银子另外投资海贸呢?”
朱翊钧吓了一跳,以为魏忠贤想要发行新型的大明货币,立时心想,老魏怎么一上来就弄出这么一个大摊子,这连金融准备金都没有呢,于是忙道,
“这宝钞滥发是我朝素来之积弊,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善。”
魏忠贤一顿,似是没料到皇帝听到这番话的第一反应是关注宝钞滥发问题,
“是,是,皇爷高瞻远瞩,不过仅以时下而论,这朝廷官员官俸实在是……”
朱翊钧“哦”了一声,反应过来道,
“……对,对……可是官员俸禄虽少,这其他收入加起来却必定是绰绰有余的。”
魏忠贤道,
“虽是如此,但大臣们即使有钱,也决计不会拿出来投到皇爷的轮船招商局里。”
朱翊钧问道,
“哦?这是为何?”
魏忠贤回道,
“正是因为人人皆有官俸之外的收入,人人才越是不肯拿出钱来,若是谁先一步拿出了钱来,又是动辄数十万、数百万之巨,岂不是就等于自证贪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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