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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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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满腹疑团,夹起一张符又试了一下,这一回无论她怎么摆弄,符纸都毫无反应。

她正要起身一探究竟,萼姬领着两名少女进来了。

“公子神仙般的人物,奴家可不敢叫那些庸脂俗粉来伺候。这两位是我们彩凤楼最善丝竹的乐伶,一个叫卷儿梨,一个叫抱珠,卷儿梨善筚篥,抱珠善拨琴,她们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奴家叫她们来,一为给公子暖酒,二为向公子献曲。”

卷儿梨和抱珠羞答答作揖:“见过公子。”

滕玉意看过去,萼姬倒会挑人,两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都生得貌美娇软,左边那个叫卷儿梨的,依稀有些胡人血统。

萼姬笑道:“倘若勉强能入公子的眼,奴家就让她们留下来伺候公子。”

滕玉意道:“刚才外头过去一个穿月白襕衫的男子,差不多三十岁年纪,个头大概这么高,鬓上别着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这人以前可曾来过,你可知他来历?”

萼姬到外头看了看,复转回来道:“公子该不是看错了,走廊上哪有人?不过我们彩凤楼每晚都宾客盈门,公子说的那种郎君随处可见。”

“我看那人带着两个小娘子朝廊道尽头走去了,里头还有很多厢房么?”

萼姬茫然眨眨眼:“再往里走可就只有两间厢房了,听说今晚都被贵客提前订好了。”

滕玉意朝两名少女一指:“把她们留下,你去打听打听我说的那位郎君。”

萼姬脸上放光,她是这楼里的假母(注1)之一,卷儿梨和抱珠都是她亲手□□出来的乐伶,因为还是清白身子,颇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仅是给人暖酒奏曲,价格已是不菲。

客人每每花高价请她们作陪,无奈只能看不能吃,有时候碰到急色的武夫酒徒,难免惹出些乱子。今晚能留在此处伺候这假扮胡人的女子,她这做假母的也能跟着省心,于是忙笑道:“奴家这就去细打听。”

走前低声嘱咐卷儿梨和抱珠:“这公子又体面又斯文,你们给我好生伺候。”

卷儿梨和抱珠忙应了。

滕玉意等了一会,没看到霍丘回转,便吩咐二女斟酒。

“你们来此多久了?”她和颜悦色道。

卷儿梨很文静,自打进屋起几乎未说过话,倒是抱珠很活泼:“奴家七岁就被娘买了,这些年一直在娘的教导下习练丝竹。半年前彩凤楼开张,娘便带奴家来献艺了。”

“哦?”滕玉意把酒盏放在唇边抿了抿,“彩凤楼半年前才开张?”

“是呢。”抱珠又道,“公子应是不常来平康坊,所以才不知道。这楼本是一家彩帛行,老板夫妇前年得急病殁了,这铺子空置了半年之后,被一位洛阳来的巨贾盘下,里外装点了几个月,正式更名为彩凤楼。”

滕玉意环顾左右:“这地方闹中取静,好不容易空置下来,料着本埠有许多人抢着要,为何过了半年才盘出去?”

抱珠和卷儿梨互觑一眼,摇了摇头道:“想是盘下来想来要不少银钱,当时只有那位洛阳商贾才出得起价。”

滕玉意唇边溢出笑意,这话恐怕连她们自己都不信,长安除了本国巨贾,还寓居着大批有钱胡商,平康坊南曲突然有这样大一间铺子空置,怎会整整半年无人问津?其中定有缘故。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地方不‘干净’对不对?”

二姬强笑道:“奴家不知公子何意,彩凤楼每日鸾歌凤舞,打扫尤为殷勤,何来不干净一说?美酒还需丝竹相佐,奴家这就合奏一曲《春莺啭》为公子助兴,此曲奴家习练得还算熟,颇能怡人耳目。”

滕玉意把脸一沉:“我不听龟兹乐。”

“那、那奴家改奏《长相思》吧。”

“罢了,都不想听。”

抱珠眼波流转,娇嗔道:“公子好难伺候,莫不是嫌弃奴家的手艺?”

滕玉意冲抱珠招了招手:“走近些,我告诉你。”

抱珠不知何意,只得敛衽近前,滕玉意突然捉住抱珠的臂膀,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撸。

二女吓了一跳,滕玉意暗暗皱眉,这乐伶的前臂还算光滑,越往上越伤痕累累,到了肩膀处,新添的淤紫痕迹简直触目惊心。

抱珠瑟瑟发抖:“公子这是何意?”

滕玉意松开她胳膊,不必看,卷儿梨多半也是如此。

“平日没少挨打吧?”

两人毕竟年幼,听了这话脸上的浮媚之色不见了,浮现出凄恻的神情。

抱珠黯然道:“公子既然早就知道,就别再难为奴家了,今晚要是伺候得不好,萼大娘又要责罚我和卷儿梨了。”

滕玉意笑了笑:“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们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叫萼姬半年之内都不为难你们。”

二女错愕地看着滕玉意,且不说这话是真是假,她们在彩凤楼见过这么多客人,这公子是头一个问起她们身上暗伤的。

“你们不信?”

“奴家怎会不信。”抱珠恻然道,“只是奴家在此地讨活,不敢胡乱说话,万一影响了彩凤楼的声誉,主家和娘定会重重责打我们。”

卷儿梨也道:“求公子垂怜,莫再一味追问了。公子这样的玲珑心肝,想必也知道奴家们命如草芥。”

滕玉意叹气:“可若是已有人知道彩凤楼不对劲了呢?”

二女怔住。

“你们瞧瞧楼下是谁。”

滕玉意往窗外一指,卷儿梨和抱珠顺着看过去,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了两个圆头圆脑的小道士。

街上大多是衣饰耀目的年轻男女,这两个小道士却是一身缁衣芒鞋,活像一锅五彩缤纷的荤汤里掉入两根杂草,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小道士到了彩凤楼前,大剌剌往里进。

果不其然,他们被拦住了,硬要往里闯,庙客死活不肯放行。

滕玉意在楼上看着霍丘,霍丘点点头,瞅准机会追上去,叫住绝圣和弃智,低声对他们说了句什么,小道士懵了一下,仰头往楼上看来。

滕玉意冲楼下怡然一笑,嘴里却对二姬道:“道士怎会出现在花街柳陌,楼下这一拦,定会传到你们主家耳里。你们主家只要不傻,一定猜得到早有人将此事传扬出去了。你们这时候把始末缘由告诉我,主家和假母绝不会怀疑到你们身上,而且我保证,只要哄得我高兴了,我有法子让假母再不敢打骂你们。这可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你们好好想一想。”

卷儿梨和抱珠神色有些松动,滕玉意饮了口酒,抬眼看门外,萼姬出去打听那男子的来历,为何这么久还不见回。

她摸了摸嘴边的大胡子,起身道:“我出去转转,回来听你们细说。”

到了门口往左侧看,廊道空荡荡的。

廊道两旁各有一间厢房,房门都紧闭着。厢房内莺声燕语,俨然在饮酒作乐。

滕玉意回想符纸燃起来的诡异场景,不好贸然前去查看,站了一会就要回房间,迎面见萼姬从楼梯上来。

“公子为何不在房中听曲?”萼姬用帕子拭着汗,“可是卷儿梨和抱珠伺候得不好?公子莫恼,奴家这就进去教训她们。”

滕玉意道:“哎,不忙,她们伺候得很好,刚才叫你打听那男子,为何这么久才回?”

萼姬往廊道尽头一指:“奴家把两间厢房都找过了,未见到公子说的郎君,到楼下问了一圈,今晚簪花佩玉的男人倒是不少,但要么衣裳颜色不对,要么年纪不符。公子莫不是看错了?”

滕玉意望着廊道尽头,绝不是自己看错了,但好好的一个人怎会凭空不见?

可惜当时未留意男子身边的两个小娘子,要是记住了相貌,一问萼姬便知是不是楼里的乐伶了。

罢了,横竖绝圣和弃智来了,真要有邪祟,自有他们来对付。

她估摸着楼下霍丘已经安排好了,便对萼姬说:“房里有些气闷,我想带卷儿梨和抱珠到街上转一转,先跟你打个招呼。”

萼姬霎了霎眼睛,长安历来有携妓出游的旧例,或是陪酒行令,或是帮着吟咏作对,不拘几日只要给够了银钱即可。

但卷儿梨和抱珠毕竟未正式陪过客,出去时若是没能看住……

她干巴巴笑道:“这厢房临街对月,赏景赏人都是一绝,公子何必舍近求远——”

滕玉意从香囊里取出一粒珠子:“我这人脾气古怪,听曲不喜欢窝在房中,你要是肯答应,这东西归你了。”

萼姬眼睛发直,那是一枚五光十色的珠子,四方珍奇她见过不少,却从没见过颜色这般绚丽的宝石。

滕玉意笑了笑,把珠子抛给萼姬。这是五六年前她还在扬州的时候,从一个大食商人处买得的七彩琉璃珠,那胡人初来乍到不懂行情,一包只卖二十缗钱,恰巧被她撞见了,她一口气买了两包。

后来商人知道这东西中原少有,悔得肠子都青了,仅剩的那十几颗,如今卖到了一万钱一颗。

萼姬千珍万重收好珠子,笑得像朵花似的:“奴家这就叫卷儿梨和抱珠出来,只是她们以往甚少出门,公子别带她们走太远才是。”

滕玉意带了卷儿梨和抱珠下了楼,出来时故意回头看,不出所料,后头跟着两个鬼鬼祟祟的壮汉,想来是萼姬派来监视他们的。

霍丘迎上来道:“公子,小人拦住了两位道长,现下就在车旁,不过他们像是急着走,有些不耐烦。”

“知道了。”滕玉意道,“后头有两个尾巴,你想办法把他们引到别处去,别让他看到我跟二位道长有来往。”

霍丘应了一声,自去处置。

滕玉意出楼后等了一会,回头发觉那两名壮汉不见了,带着二女走到自家犊车后,果见绝圣和弃智嘟嘴站在车旁,灯笼的光影照在他们胖胖的脸颊上,活像两颗毛茸茸的水蜜桃。

“两位道长,别来无恙。”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虽然霍丘已经告诉他们这大胡子男人是滕玉意假扮的,近看之下仍觉得滑稽。

二人绷着脸道:“滕——”

“鄙人姓王。”滕玉意笑着打断二人。

绝圣和弃智心知她有意隐瞒身份,旋即改口道:“王公子,你为何把我们拦在此处。”

滕玉意扭头对卷儿梨和抱珠道:“你们且到犊车里等一等。”

说着将绝圣和弃智领到一边:“我依照两位道长的指引前来解咒,现在你们师兄人在何处?”

绝圣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师兄让我们先来,自己留在观里收拾残局,可我们都来了半个时辰了,也没见他露面。”

一边说一边踮脚朝人群中张望。

收拾残局?滕玉意想起姨母说的话。

“怪不得早上我姨父去青云观找你们师兄,贵观正关着门,怎么,出什么事了么?”

绝圣和弃智互望一眼。

昨日晌午,师兄与高人合力引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回来,哪知“玄牝之门”一打开,引来了好些厉鬼。

师兄有意历练他们,把驱逐厉鬼的活交给他们,自己则继续留在井前引魂。

他们虽说也跟着师兄除过好些鬼怪,但独自对付厉鬼还是头一回,光对付那只怨气冲天的小鬼就出了不少岔子,末了还是师兄看不过去,掷符帮他们收了厉鬼。

就这样一边驱鬼,一边招魂,到了后半夜,师兄终于把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引回来了,可惜离体太久,即便魂归肉躯,安国公夫人依旧毫无苏醒的迹象。

师兄关闭了玄牝之门,回房与那位高人一同想法子,他们趁机想进去看看那位高人到底是谁,却被师兄催着去睡觉。

等他们早上赶去经堂,那位高人已经走了,安国公夫人依旧未醒,好在神魂安稳了不少。

到了下午,师兄叫了两位精通明录密术的老道士起醮,让他们从即日起每日给安国公夫人诵安魄咒,但能不能醒来,最终还得看安国公夫人自己的造化。

他们进厢房时,安国公正在与师兄说话,安国公憔悴苍老了不少,哑声对师兄说:“昨夜劳烦圣——”

瞥见他二人,安国公把话咽了回去,师兄扭头看他们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你们来了正好,我让他们早些备晚饭,你们两个吃了饭就动身去平康坊。”

“师兄你呢?”

“你们先去,我稍后就到。”

可他们都到平康坊半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师兄的人影。

想到此处,弃智歉然对滕玉意说:“估计杜博士来的时候,观里正忙着给安国公夫人引魂呢,明日观里就会如常开门了,只能劳烦杜博士明日再跑一趟了。”

滕玉意忙说:“我回去便转告姨父。”

又笑道:“你们既要到彩凤楼除祟,可打听出这楼里究竟出了何事么?”

绝圣和弃智眉头皱了一下,他们只知道彩凤楼出现妖异一个月了,但究竟是什么妖怪都不知道。

刚才来了之后别说打听,连彩凤楼的大门都没进去,改而向左近的商贾打听,但这些人想是怕得罪彩凤楼的主家,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

滕玉意微微一笑:“如果有人愿意把这段时间彩凤楼发生的事都说出来,你们想听吗?”

两人精神一振:“滕娘子听到了什么?”

“彩凤楼上下都三缄其口,为了套话费了我不少工夫。”

不待他二人开腔,滕玉意又补充:“此外我在楼里也撞见了怪事,我可以将那人的形貌告诉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两人防备地望着滕玉意:“什、什么要求?”

“你们得说服你们师兄帮我解开煞灵环。”

绝圣很是为难的样子:“实不相瞒,昨日我们回到观里,师兄狠狠责骂了我们一顿,说那毒虫不是好东西,滕娘子无故骗走毒虫,一定不怀好意,但师兄也说了,只要滕娘子肯说出你要用那虫子做什么,并且主动把痒痒虫还回观里,他就替你解开煞灵环。”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要求可真多,她弄痒痒虫无非是为了对付段宁远和董二娘,如今事还未成,怎能提前泄漏出去?而且她已经把痒痒虫交给程伯去办事了,现下她手边无虫,拿什么还给蔺承佑。

不过她今日出来,打定了解咒的主意,蔺承佑那边麻烦,不是还有绝圣和弃智么,既是青云观的咒术,想来这两个小道士也能解,于是故作怅然地叹了口气:“这剑对我来说无比贵重,要是今晚还不能解开煞灵环,怕是我自己都要大病一场了,两位小道长宅心仁厚,不如今晚先帮我解了煞灵环,明日我就把痒痒虫送还给青云观。”

绝圣和弃智挠了挠头,这话乍听之下好像没问题,但仔细想想,要是提前解了咒,滕娘子真会把痒痒虫还回来吗?况且若是问心无愧,滕娘子为何就是不肯说她弄痒痒虫的用途。

该不会真是坏人吧,但滕娘子脸上的惆怅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弃智比绝圣更容易心软,挣扎了半晌忍不住问:“滕娘子,你弄痒痒虫是为了做坏事么?”

“当然不是,我看上去像坏人吗。”

弃智和绝圣互觑一眼,叹气道:“罢了,我和绝圣都不会解煞灵环,但有个法子或许能让师兄帮你解咒,滕娘子,你且附耳过来。”

弃智在滕玉意耳边说了几句,末了道:“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滕娘子要是依言做了,师兄说不定就当场解咒了。”

滕玉意在心里盘算,好歹套出点有用的东西,这法子比自己想得要简便可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动蔺承佑。

“娘子,这回可以把楼内的事告诉我们吧。”

滕玉意取出东明观五道送她的符纸,把刚才的事说了。

弃智想了想道:“东明观这五个道士历来以美男子自况,管这符叫五美天仙符不奇怪,但是说白了,这东西就是能识妖鉴鬼的阴指符。刚才你见到的那男人,多半是妖异,绝圣,既然滕娘子把楼内的乐伶带出来了,你留下来听听她们怎么说,我去楼内探一探。”

滕玉意拦住弃智:“欸,别急,道长这副打扮过去,硬闯只会被再拦一回,不如换身衣裳,让霍丘派人带你进去。还有,如果那妖异不好对付,你一个人去不怕出危险么,刚才你们说蔺承佑快来了,何不等你师兄一起?”

弃智和绝圣感激地看着滕玉意,就知道滕娘子不会是坏人,瞧她多关心他们。

“师兄说我们也大了,不能总由他带着我们除祟,而且说不定他已经来了,就是故意不露面而已。既然邪祟现了行踪,贫道先进去探探路。”

绝圣拿出一根矢箭样的物事递给弃智:“万一应付不来,记得及时放令箭。”

弃智点头去了。

霍丘手脚麻利,很快买来了衣裳,把弃智扮作随父出游的小公子,带到楼中去了。

未几,霍丘从彩凤楼出来,又回到犊车外守护,滕玉意刚要放下帘子,不料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皓发苍颜的青衣道人。

这人手中举着一把高高的黄色幡布,幡布上头写着:阴阳燮理,无所不知。

老道款步走到街旁一株银杏树,懒洋洋坐下来,把落在肩上的帽带往后一甩,拉长了声调道:“善恶祸福,各有祸根;欲问前程,且拿银钱。”

这人与正统斋戒符箓的道士不同,显然是个算命占卜的云游道士,绝圣暗暗撇嘴,这种人他见多了,打着道家的名号,行的却是坑蒙拐骗之事,最好别让他们发现这道士做坏事,不然——哼哼。

滕玉意正要收回目光,哪知那老道士冷不丁朝犊车方向瞥了瞥,眼中似有笑意,神情好不古怪。

滕玉意奇怪地看了老道一眼,把帘子放下,对卷儿梨和抱珠道:“现在可以说了,楼中究竟出了什么怪事?”

卷儿梨和抱珠不安道:“其实奴家们知道的也不太多。”

“无妨,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抱珠惧怕地看了看窗外:“奴家听几位假母说,彩凤楼的前身,也就是那家彩帛行的店主夫妇,死得好像不太对劲,自他们死后这地方就不太平。”

绝圣诧异:“倘或觉得店主夫妇死得不对劲,为何不报官?”

卷儿梨道:“店里的伙计报过官,但店主死的那晚,恰好有几位医官在帮着施针。医官们帮店主诊病有些时日了,死因并无可疑。至于店主夫人,则是在店主病死后第三日自缢死的。死前不但留了一封信,还将值钱的首饰分赠给了寺庙,这些寺庙都是长安城有名的古刹,绝不可能与店主夫人的死有关,所以虽然万年县的法曹来看过,但也没下文了。”

“既是这样,为何还说他们死得不对劲?”

卷儿梨和抱珠与寻常贱籍女子不同,自小被逼着认字学艺,叙起事来措辞不俗,口齿也清晰。

抱珠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听假母说,彩帛行一向只进昂贵绢彩,只要是南曲的名妓,大多光顾过彩帛行。店主年方四十,体格比常人强健,原本穷苦无依,起家全靠妻子当年的陪嫁,这些年虽然发达了,仍改不了畏妻的毛病。

“夫妇俩成亲十四年,夫人一无所出,店主好说歹说,终于说动夫人同意纳妾,患病前不久,他刚从越州买来一个貌美侍妾,夫人面上依从,背地里经常打骂美妾,有一回店主带着店里的伙计去外埠进货,夫人变本加厉折磨美妾,妾不堪受辱,偷偷跳井死了。死的那日店主正好从外地回来,听闻妾的死讯,店主急怒攻心昏过去了,醒来就开始头痛,说看到美妾在庭院里徘徊,吓得整夜不能安睡。

“店主夫人性情跋扈,当即冲到院子里大骂,说贱婢生前狐媚害人,死后还敢兴风作浪,因为骂得太大声,邻近好些人听见了。过不久店主夫人又到附近的庆国寺请了符贴到院子里,之后就太平了,但店主的病却时好时坏,请了好些医官来看,都说是头风。就这么病了几个月,某一日终于不行了。

“店主夫人的死就更古怪了,凡是平康坊有资历的假母,几乎都跟这位娘子打过交道,都说其人悭吝异常,纵算死了也会把财货带进棺材里,因为太过薄情,店主夫人早就跟三亲六故断绝了往来。她自缢也就罢了,怎舍得把珠宝首饰赠给寺庙。最吓人的是她死前写的那封信……”

滕玉意忙问:“信上写的什么?”

抱珠益发惧怕,求助般看向卷儿梨,卷儿梨打了个冷颤,结结巴巴说:

“那封信密密麻麻写着同一句话: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车内仿佛刮过一阵冷风,滕玉意自认胆子不小,后背仍不禁冒出森森凉意。

绝圣清清嗓子道:“听说去像厉鬼复仇,使了障眼法迷惑店主夫人,先诱其写下罪己书,再令其自缢,论理这样的邪物尚未成气候,或是超度或是收服,总归不会长久作乱,后来这地方有没人来做过法事?”

“法曹查了一阵,确定店主夫妇并非外人所害,便告结案了。因为店主夫妇并无子嗣,官中只好将铺子挂出去售卖。但是自那之后,楼内总有异响,左右邻里听了害怕,凑钱请了庆国寺的大和尚来看,大和尚说店内的确有些冤祟,做几场法事就好了。做完法事那些日子,听说店里清静了不少,但每回有人来相看铺子,就会在楼里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之后过了整整半年,店铺始终未能盘出去。”

滕玉意道:“洛阳来的这位新店主为何肯盘下铺子?”

抱珠看了看卷儿梨,问道:“那日你不是听到了原委么,假母怎么说的。”

卷儿梨回想着当日情形,重新开了腔:“新店主来的那日,找了一位很厉害的术士帮着相看,那术士说此地中凹外突,天然便是坎井之势,这样的宝地最适合做阴人生意,前面做妇人们的彩帛生意可以日进斗金,新店要开妓馆,自然也会名噪一时。虽说楼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但不是没法子破解,只需塑一尊莲花净童宝像镇在后院,便可无虞了。”

滕玉意颔首:“看来你们新店主依言做了,彩凤楼开张后也的确生意日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术士的法子不管用么?”

“其实怪事就没断过,但生意却出乎意料的好,我们店主一来舍不得每日的大笔进帐,二来怕请人作法会影响买卖,因此一味瞒着。”

说到这,卷儿梨和抱珠互相挨近,有些栗栗危惧的情态:“大概三个月前,就在彩凤楼开张不久,有位洪州来的客人来店里寻乐,喝醉了宿在一位叫软红的娘子房中,睡到半夜的时候,客人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本以为是哪位醉鬼,结果那脚步声踟蹰不去,客人听了心烦,要那人快滚,但是那外头的人却说:奴家是软红,外头好冷,郎君快让奴家进来。”

“那女子的声音跟软红一模一样,客人信以为真,迷迷糊糊起了身,谁知往胡床里一看,软红裹着衾被睡得正香,他一下子就醒了酒,推搡软红让其醒来,但软红怎么也叫不醒。

“那排寝房在后院的西北角,周遭本来就僻静,何况又是深夜了,那女子一个劲地叩门,为何没惊动旁人?客人越思量越惧怕,哆哆嗦嗦骂道:‘快滚!你不是软红,少在这装神弄鬼,再敢作怪,我定叫你假母重重责罚你!’

“那女子突然厉声惨叫:‘你房里有鬼,我才是软红。’

“客人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开门也不敢到床上去,僵在房中间,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就在这时候,外头那东西砰砰砰开始撞门,客人吓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庙客们把他抬到胡床上,客人冷不丁看在假母身后的软红,差点又昏过去。

“软红脸色奇差,说自己昨晚也遇到了异事,但她跟客人的遭遇恰好相反,半夜醒来听到客人在外头敲门,回头却看见客人躺在床上,那东西也是说房中有鬼,惨叫着要她开门。”

滕玉意面色自若,身上却阵阵发冷,扭头看绝圣,绝圣想了想道:“前面听着像鬼祟作怪,后面又不像了。这话先不说,彩凤楼开张后这样的事一共发生过几起?”

抱珠白着脸道:“少说有三四起,奇怪都找的外地客人,客人们在长安待不了几日,拿了店主的赔偿也就走了,因此那几个人虽然都吓破了胆,但长安几乎无人知晓此事。”

滕玉意摸了摸发凉的后颈:“这东西如此凶悍,开张这三个月,难道就没有人受伤或是出什么意外?”

抱珠拼命点头:“有,所以奴家们才害怕。头两个月还好,无非是有娘子本来睡在房中,醒来的时候却在廊道里,或者在后院里看见前头有女子在疾行,追着叫两声,女子倏忽就不见了。

“但是就在上个月,有位假母从外地买了一位名唤葛巾的绝色乐伶,葛巾不单相貌生得好,诗咏和琴律更是一绝。因为大受欢迎,一来就做了彩凤楼的都知。前些日子葛巾陪郎君出去游玩,先在寺中求了一串护体的佛珠,后又去水边祓禊,不小心弄湿了衣裳,回来就有些伤风。上月十八日葛巾身子不适早早歇下,半夜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葛巾来的日子不长,但也听说了楼内的异事,知道那东西往往只在门外作怪,不理会就好了,孰料这一回不一样,那脚步声踱着踱着,居然潜入了房中,葛巾吓得睁开眼睛,迎头被狠狠抓了一下,黑暗中听到一个中年妇人骂道:‘贱婢,敢勾引我夫君!’”

“那一爪抓得极重,葛巾半边脸被抓得血肉翻飞,她捂着脸哀嚎,摸到那串佛珠慌乱掷了出去,那妇人就这样不见了。葛巾连声叫救命,楼里这才听到响动,葛巾的假母找了医工来,医工说葛巾脸上的伤重得很,容貌恐怕再难恢复。”

抱珠和卷儿梨说到这,凄楚地叹了口气。

滕玉意思量一阵,忽道:“咦?”

绝圣也觉得古怪,问滕玉意:“公子认为哪里不对么?”

滕玉意道:“听这描述,竟像那位店主夫人的鬼魂在作祟,但它以前被拦在门外,这一回为何能闯进房里?突然之间法力涨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而且怎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上葛巾。”

绝圣眉头紧锁,反复琢磨那句话:“‘贱婢,敢勾引我夫君!’……要么就是这鬼魂冲破了压制她的禁印,要么就是葛巾跟她丈夫娶的那位美妾生得像,她错认了人,怨气横生之下,一下子冲破樊笼也是有的。后来呢,可还发生了旁的事?”

卷儿梨和抱珠同时摇头:“这些事已经足够把人吓得魂不守舍了,尤其是葛巾,刚来即崭露头角,只要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平康坊最负盛名的都知,可惜容貌就这样毁了,如果这次我们店主还压着不肯说,往后不知还会有多少人遭殃。奴家猜,这一回之所以能惊动青云观,怕是、怕是……”

她二人抿了抿嘴,滕玉意接话:“怕是葛巾自己放出的风声?”

卷儿梨和抱珠缄默不语。

滕玉意道:“店主和假母为了压下此事,或是许她银钱,或是以势相胁,但是葛巾不甘心就这样被毁了前程,所以想为自己讨个公道。道长,你们是何时听说的此事?”

绝圣道:“那日师兄从外头回来教我们课业,说最近有人告诉他平康坊的彩凤楼可能有妖异,等他稍做准备,会带我们去转一转。”

滕玉意有些惊讶,葛巾身为彩凤楼的伎人,出入皆不自由,受伤后店主怕走漏风声,尤其看管得紧。

依她的猜测,葛巾想递封信到青云观恐怕都极困难,没想到葛巾直接找到了蔺承佑。

会不会是某位跟葛巾相好的王侯子弟发现不对劲,那人到蔺承佑面前透露了消息。

绝圣看了看滕玉意,老觉得遗漏了什么,突然一拍脑门:“是哦,说了这么多怪事,为何没听到有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作祟,两位娘子,你们可在楼里见过一位簪花的古怪郎君?”

卷儿梨和抱珠错愕道:“自彩凤楼开张以来,奴家只听说过有女鬼作祟,从未听说楼里有男鬼。”

绝圣沉吟,假如今晚那男子没问题,滕娘子手中的五美天仙符怎会无端自燃。

“奴家们知道得也不多,兴许听漏了。”卷儿梨和抱珠道,“公子,该说的奴家都说了。”

滕玉意鉴貌辨色,心知她们要么不说,说的话定会坦诚相告:“你们随我下车,我带你们到周围转一转,待会把你们送回楼中时,我自会跟萼姬打招呼,接下来这半年,她绝不敢再难为你们。”

二女见她言出必行,自是感激不尽。

滕玉意话锋一转:“今晚连青云观的道士都被引来了,你们店主如果还想继续隐瞒,定会有所举措,要是又听到什么奇事,务必告诉我。”

卷儿梨和抱珠应道:“就不知公子何时再来彩凤楼。”

“我想打听什么的时候,自然就来寻你们了。”

说罢敲了敲车壁,对外头的霍丘道:“看看彩凤楼那两个壮汉在不在附近,倘或又来了,你去把他们重新引开。”

霍丘应了一声。

等霍丘回转,滕玉意便对绝圣道:“道长,记得你们答应我的事,我们稍后在此处汇合。”

绝圣痛快点头,要不是滕玉意帮忙,就算他们能闯进彩凤楼,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尽。

难怪师兄总说光在观中埋头学符箓气法不可行,真想长本事,还需多出来历练。譬如今晚这一遭,就有许多地方值得琢磨。

他心悦诚服目送滕玉意下车,忽又想起,师兄到现在都未露面,莫非打定主意让他们独自应对?

滕玉意在左近转了转,估摸着差不多了,带着卷儿梨和抱珠往回走。

彩凤楼前人头攒动,走近看,一群人围着那位古怪的老道士。

也不知老道士说了什么,门口的假母和庙客竟未驱赶他。

那面写着“燮理阴阳无所不知”的幡旗就插在楼旁一株花丛前,老道口中念念有词,惹得众人时时惊叹。

滕玉意说:“借过、借过。”

好不容易挤入人群中了,就看见地上有个四五寸高的纸人,纸人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居然在地上走来走去,而且动作灵动,几乎与真人无异。

纸人对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展臂伸腰,像在比划着什么。这中年男子鸠形鹄面,生得一脸苦相。从穿着打扮来看,似乎是彩凤楼的庙客。

男子垂泪道:“道长真乃神人,这纸人与亡母神形毕肖……”

说着便屈膝跪下,抚膺恸哭:“阿娘啊!儿不知你在下面这般受苦,都怪儿不孝,阿娘在的时候,儿没能好好侍奉,娘走了,儿也供奉不周。儿无脸苟活,随娘去了吧。”

纸人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儿子银奴垂下来的胳膊,双肩抖抖瑟瑟,看起来也像在哭。

老道士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看懂你阿娘的意思了?她没怪你,要你好好活着,你阿娘如此惦记你,你也多尽尽孝心,往后记得多给她烧些供奉。”

话音未落,那纸人又有了反应,松开庙客的胳膊,冲老道士俯下身,俨然在向老道鞠躬。

大伙轰动不已,银奴更是痛哭流涕,看客中有几个心肠软的被勾起了伤心事,竟也跟着一起流泪。

“银奴,今晚算你有造化,叫你遇到这样一位高人。”人群中有人道,“全了你母子相见之谊不说,还替你烧了这么多供奉给你阿娘,你别光顾着哭,还不赶快谢谢这位道长。”

银奴哭道:“道长恩同再造,往后只要有用得上小人之处,只管告知小人,小人贫贱之躯,旁的拿不出,只愿为道长肝脑涂地。”

老道士扶起银奴:“贫道不过是借妙术以达观罢了,你跟你阿娘本就尘缘未尽,注定有这一面。”

银奴从怀中掏出几缗钱,非要给老道士。

老道士大惊:“不可,不可。”

“道长要是不肯收,就是存心折煞小人。”

老道士假惺惺道:“贫道乐道自娱,你若是非要以这腌臢物相赠,不如全数供奉给你阿娘,贫道持咒帮她消除生前孽障,也算是功德一桩嘛。”

老道士露了这一手,众人更相信他神仙再世,一口一个“老神仙”,按耐不住涌上去。

一时之间,占卜、算命、问宅的,问什么的都有。就连彩凤楼里的假母和名伶,也频频出来热闹。

老道士面对热情的众人,笑呵呵把双手往下压了压:“不忙不忙,贫道之所以给银奴做下这桩‘玄鉴导引’的法事,无非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撞到贫道之人。知道你们个个都有困厄之处,但也得遵从缘法不是?”

众人不敢再吵嚷,安静下来眼巴巴看着老道士。

滕玉意低声问霍丘:“可看出什么不妥?”

霍丘盯着老道士,缓缓摇头道:“小人眼拙,未能看出门道。”

老道士眯着眼睛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恰好一位锦衣云鬓的妇人闻讯从彩凤楼出来,老道眼睛一亮,掩不住喜色道:“就这位娘子吧。请随老道来,那边有家四面开窗的旗亭,不避人,又清净,凡有不便当众诉告之处,可单独告知贫道。”

滕玉意总觉得这老道士油嘴滑舌,笑得也太假,如今他挑中这妇人,更让她觉得这老道士别有心肠。

妇人身上衣装多彩,又刚从彩凤楼出来,任谁都猜得出是楼里的假母之一,这老道不挑别人偏挑中楼里的假目……

有心留下来看这老道耍什么花样,却又惦记着去找蔺承佑,要是迟迟找不到这厮,今晚等于白跑一趟。

滕玉意带着卷儿梨和抱珠往里走,走到老道身侧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老道士的缁衣后领露出来一截脖颈,竟比脸上白净许多。

不过这也寻常,常年在外游历之人,身躯有衣衫遮挡,脸上却饱受日晒雨淋,比起身上的肌肤,面容大多要沧桑许多。

正要收回目光,滕玉意一怔,如果她没看错,道士脖颈上竟隐约有个赤色的烙印。

这也就罢了,老道里头穿的那件白纱襌衣,用的是上等的纺花葛纱料,这纱料表面上与寻常料子无异,常人很难看出其贵重之处,只有穿过的人知道,它轻薄如云冬暖夏凉,一匹足值千金。

她现下也穿着这种纺花葛纱料襌衣,家中只有四匹,还是头些年阿爷得胜归朝时圣人赏赐的,她这几年长得快,裁一件襌衣布料便少一截。

滕玉意惊愕不已,这人究竟是谁?就算靠着骗术能敛下横财,怎会骗到宫里的东西。

卷儿梨和抱珠诧异道:“公子,怎么了?”

滕玉意心不在焉道:“无事。”

她寻思着要走,谁知这时候,老道士扭头朝她看过来,目光中带着三分谑笑,又有些轻狂嘲讽的意味。

滕玉意这才看清老道士的眼睛,尽管藏在两条长长的白眉下,那双眸子竟极为漆黑灿亮,眼神如此熟悉,究竟在哪见过。

道士只扫了滕玉意一眼就转过头,笑眯眯引着那妇人往旗亭走,边走边对众人说:“莫要急,莫要急,一个一个来。”

滕玉意看不出门道,决定先进彩凤楼再说,刚上二楼迎面撞见萼姬,滕玉意指了指身后的卷儿梨和抱珠:“如何?完璧归赵了罢。”

萼姬含嗔带喜:“公子这是什么话,儿大不由娘,奴家这两个女儿花苞一样的养这么大,巴不得被公子这样的人物拐跑呢,走了一圈该乏了,公子快回二楼坐下,奴家亲自烫几壶美酒来。”

滕玉意往楼上看了看,弃智进楼这么久,也不知查出什么没有,她负手往上走,刚坐下来不久,廊道忽然古怪地炸响一声,依稀像除夕的爆竹(注2),长长地呼啸着,尖锐又突兀。

她想起绝圣递给弃智的那根令箭似的物事,心中一震,忙低喝道:“霍丘。”

霍丘领命,率先往外奔,滕玉意一撩长袍,也出了房间。

萼姬和卷儿梨抱珠茫然矗立了一阵,胆战心惊跟着出来。

那声音从左侧廊道尽头传来,沿路跑过去,廊道空无一人。

推开两边的厢房,里面的酒客正忙着推杯换盏,霍丘赔罪退了出来,头一回遇到这样诡异的情形,他深觉有异,悚然往回奔:“公子,无人。”

滕玉意看霍丘神色不对,隐约猜到发生了何事,爆竹的声响就在廊道,为何看不见弃智。

“此地有异,先不管了,那个叫绝圣的道士还在楼下,我们速速离开此地。”她急欲下楼,袖笼一热,符纸突然烧了起来,滕玉意猝不及防,吓得赶快掏出符纸,好在那火似乎与明火不同,很快就化为灰烬。

饶是如此仍麻烦得很,接二连三,符纸相继在袖笼里自燃。

滕玉意连连甩袖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怪东明观的道士一下子给她塞得太多,还是该怪自己没及时把这堆东西扔了,慌忙道:“霍丘,快来帮忙!”

奇怪她这边手忙脚乱,霍丘竟毫无反应,滕玉意脑中一空,抬头才发现身边早已无人。

廊道还是那个廊道,只是灯火幽微,别说霍丘,连萼姬她们都不见了。

她勉强稳住心神,环首四周:“霍丘,你在哪?”

就在这时候,廊道旁传出一个小孩的呼救声:“滕娘子,我是弃智,快救救我!”

滕玉意转头看过去,空荡荡的廊道尽头,隐约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跟厢房里的某个人角力,俨然被困在了门口。

弃智死死扒着房门,冲滕玉意大喊:“滕娘子,你身上有五美天仙符,所以才会不小心闯进这妖怪设下的结界,你现在回不去了,快把我拖出来,只有我们观里的镇坛木能破了这幻境。”

滕玉意不敢靠近,却也无处可退,走到楼梯口试图往下走,却怎么也迈不动步。

“滕娘子,你不相信我?我真是弃智!刚才的令箭就是我放的,我知道绝圣和师兄就在附近,不知他们能不能及时赶来,我现在够不到我怀里的镇坛木,你快帮忙扯我一把,不然我就没命了。”

滕玉意心几乎从胸口蹦出来:“你既是弃智,应当知道我为何会来此处。”

“知道知道!”弃智拼命点头,“你要师兄帮你解开煞灵环。”

“我们第一回见面是在何处?”

“紫云楼。不不,紫云楼里的揽霞阁。你和师兄商量要把树妖吃了,又嫌树妖的皮肉太糙。”

滕玉意奔过去:“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被困在此处?”

弃智急声道:“我力气不够了,待会再细说。滕娘子,妖物就在附近,无论它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当作没看见,先把我扯出来再说。”

滕玉意这才发现弃智身后并不是厢房,而是一间烟雾缭绕的庭院。

里头的酒客早不见了,庭院里荒烟蔓草,透过轻纱般的雾气,隐约可以见到院子当中有口井。

她不敢多看,究竟是什么妖异,竟转眼将厢房变成这副光景。她抱着弃智水桶般的腰,使劲往后拖,然而拖了半天弃智纹丝不动。

滕玉意气骂:“你一个茹素的小道士,干吗吃得这么胖?”

弃智额头上满是汗珠,哭道:“我、我不是故意吃这么胖的。”

忽又回过神:“不对不对。滕娘子,现在跟你抗衡的是妖力,与我胖不胖没关系。要不你把我的镇坛木取出来,就在我前襟里。”

滕玉意顾不上擦汗,探手去摸,背后突然掠过一道凉风,有个男人的嗓音远远飘来:“小娘子,你在做什么?”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回头看,就看见一位三十左右的俊俏郎君远远踱来。

这人头上簪着一朵芍药花,目光缠绵,笑容浅淡,可不就是早前她看到过的那个男子。

男子手中拿着一条绿萼色的女子画帛,边走往放在鼻端闻嗅,仿佛画帛上藏着什么香味,让他爱不释手。

滕玉意只觉得那画帛眼熟,想起是卷儿梨之物,不由大吃一惊。

弃智一看见那男人脸色就发白:“滕娘子,快闭上眼睛。别看它别听它,赶快把我的镇坛木取出来才最要紧。”

滕玉意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哆哆嗦嗦摸向弃智的前襟。

怎奈弃智为了不被拖进去,几乎把整个前胸都贴在门框上,镇坛木早不知被推挤到何处去了,她越摸越着急。

那男子越来越近,口中笑道:“你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这人嗓腔柔情蜜意,恍惚有种夺人心魄的能力,滕玉意心神一荡,心知不妙连忙骂道:“弃智,快想办法!”

弃智几乎是吼起来:“快跟着贫道念:天地,所以可行而不可宣也。大圣,所以可观而不可言也!(注3)”

刚念了一句,耳边的浊音骤然消失,滕玉意回过神来,紧接着摸索弃智怀里,很快摸到一块硬硬的木板:“找到了!”

弃智大喜:“快把它塞到我嘴里。”

滕玉意依言做了。

弃智咬破舌尖,喉咙里嗡嗡念咒,运足了内力正要把镇坛木喷到那男子身上,不料一下子,镇坛木竟在他口中裂做了两半。

滕玉意目瞪口呆:“!”

估计是刚才被弃智的胸膛压得太久,不小心压裂了。

弃智哭丧着脸吐出两块碎木:“都怪师尊太抠门,早说了要换致密坚实的花梨木,师尊只肯用最便宜的柳木,这下好了,我也没法子了,呜呜呜呜……”

滕玉意急得拍他的头:“哭有什么用,你身上还有什么别的法器,我帮你拿出来。”

弃智绞尽脑汁想招,可就在这时候,那男子已经走到滕玉意背后,他似乎耐性耗尽,扣住滕玉意的肩膀,笑着要把她和弃智一道推入房中:“进去吧,晚生会好好款待娘子的。”

滕玉意暗中抓紧袖笼中的东西,不等男子发力,回身一股脑摔向男子的面门:“谁要你款待!”

她甩出的是剩下的几张五美天仙符,料着这东西既然能识别妖气,总归有些除祟的效用,谁知那男子轻轻吹一口气,符纸顷刻间碎成了齑粉。

“没用的。”弃智拼死抱住门框,“方才我都用过了,它道行太高,这些给它挠痒痒都不够,为今之计,只能等——”

滕玉意打断他,再次探向袖笼里:“这东西就算没什么法力,至少能让它分神,拖得一刻算一刻。”

她胡乱摸着摸着,胸口突然一阵冰凉,符纸不知不觉被扔完了。

弃智吼道:“滕娘子,莫怕,我是三清金童,那妖怪不敢随便靠近我,所以才设了这**阵,但我天生有引雷辟邪之能,就算我们被拽进去,一时半会我们死不了,你只需抱紧我,等师兄来了就好了。”

男子似乎很爱洁净,慢慢掸净身上的余灰,这才抬起手来,重新扣住滕玉意的肩膀:“娘子也太不解风情了,我诚心相邀,你怎舍得一再推搪。”

滕玉意估摸着逃不掉了,情急之下甩出袖笼里最后一样东西:“既要登门做客,我送公子一样好东西。”

那是一支光秃秃的笔,东明观的道士硬塞给她的,虽然屁用没有,至少能吓唬吓唬妖物。

话未说完,滕玉意已经把那支笔戳到男子面门上,男子抬手抓住笔杆,想再调笑几句,忽然像是被火烫着了似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本是面白如玉,被戳中的那一半脸居然开始蜕皮,有如漆块剥落,露出里头青灰色的脉络。

滕玉意心中震恐,万万不到这秃笔居然有些用处。这一击不轻,居然让男子迟迟无法动弹。他身子开始痉挛,表情也变得狰狞。

滕玉意不敢再看,扭头抱着弃智往后一拉,或许是妖物自顾不暇,这一回她竟把弃智给拽了出来。

弃智一个鲤鱼打挺,拽过滕玉意:“快跑!”

两人刚跑了几步,身后阴风翻涌,男子呼啸着追了上来,速度快如疾风,眼看要抓上滕玉意的肩膀。

滕玉意有些绝望:“除了跑,你还有没有别的招术了?”

弃智埋头跑得飞快:“能用的招数早都用了,趁结界破了,跑才是上策。”

男子在后头阴恻恻地笑,滕玉意越发觉得危惧:“可我们根本跑不过它,我刚才狠狠得罪了它,被它抓到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弃智拼命摇头:“滕娘子,我不会让它先抓到你的。”

这时背后一凉,阴戾的气息劈天盖地席卷而来,滕玉意吼起来:“你如何保证?”

果不其然,男子不抓弃智,径直扣上滕玉意的衣领,口里凉丝丝地吐着气,喷洒到肌肤上,如冰似雾。

滕玉意打了个哆嗦,转头骂道:“你这妖物好不讲究,我是女子,他是孩童,你专挑弱不胜衣之人下手,自己不觉得没脸么,你真有本事的话,为何不敢去找底下的那个老道士?”

说时迟那时快,楼梯忽有人喝道:“老道来也,找我何事?”

那人身手矫捷,脚踏阑干纵上来,拂尘一甩,劈向那男子。

男子来不及躲开,只得硬接这一招,哪知来人本事远比他想的要高,男子被打得惨叫一声,丢下滕玉意,迅速消失在浓雾里。

老道士抬手一捞,接住了滕玉意,另一手从腰间扯出银链,叮的一声劈向廊道中的浓雾,眼前倏忽显现出一条的狭长甬-道,尽头暗黑冷寂,仿佛直通幽冥。

老道正要把怀里的滕玉意扔给吓呆了的弃智,滕玉意猛地揪住他的前襟:“世子,我刚才救了你师弟一命,足够抵过了吧,快帮我把煞灵环解了,不耽误你们捉妖我马上就走。”

早在楼下时她就起了疑心,近看之下越发确定,这老道经过一番打斗,前襟松开了些,颈项上的肌肤白净,分明还是位少年郎君,加之他穿宫制的纺花葛纱料襌衣,道术又了得,想来想去,只能是蔺承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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