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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决淡淡地说:“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敢想呢。”
他说:“小安,穿上衣服,我们出趟门。”
小安立刻“哎”了一声,一边麻利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问:“办什么啊?公子又交待了什么事?”
“公子没交待。”霍决用细布把刀锋擦干净,插入鞘中,悬在腰上,“但我们这些给贵人当刀使的,怎么还能等贵人‘交待’?”
“是呢!”小安勒紧腰带,“我听人说,牛都督就是陛下的刀。他一定也不是事事都等着陛下交待才知道去做的是不是?要不然皇城里那么内官呢,凭什么他出头。永平哥,我……”
他忽然顿了顿。
霍决外袍刚套上一只袖子,听他忽然话说一半没了音儿,转头看他:“嗯?”
小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我,我一直都还没忘掉温姑娘!”
霍决支起袖子的手臂便凝固在空中。
小安看到了,但小安还是要说。
“那年温姑娘对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我后来梦见过她好多回。我梦见她反复说那些话,我听了好多遍!”他说,“她说的太对了。我以前就像小满那么蠢,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个当玩意儿的命。贵人宠爱一点,就沾沾自喜。可我后来遇到了你,你肯教我功夫。不是正像温姑娘说的,我其实有别的路可以走。”
他走到桌边,抓起了自己的刀握住:“永平哥,我们,能活出个人样子来吧?”
霍决的手,一伸到底,穿过了那只袖子。
“不知道。”他说,“只是现在,我们先不能做人。”
小安:“啊?”
“要做刀啊。”霍决自嘲地说,“贵人不便沾手,甚至不能说出口的,我们去做吧。”
小安说:“好。”
他也不问去做什么,总之永平说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
他们穿好了外袍,喊上了康顺和另几个人,穿过狭长的夹道,打算离开这片下人的居处,从后门离开襄王府。
却有个小内侍缩在夹道口那里哭。不过七八岁年纪,看着可怜兮兮的。
小安“咦”了一声,走过去:“小芳,你哭什么呢?躲懒啊?小心你干爹抽你腿肚子!”
小芳年纪还小,才进府没多久,还没有资格到贵人跟前去,现在只让他伺候着有体面的大內侍,拜个干爹,慢慢调教。
若不好好干活,偷懒摸鱼,那干爹便拿细细的竹板抽小腿肚子。很疼,可又看不出伤,又不影响干活。
小安便是这么长大的。
只他那时候生得好,干爹便教他弹唱,还让他练身段,只为让身子更软更有韧性。还要学骑马,陪着贵人冶游狩猎。
拜这干爹所赐,他的筋骨韧带从小便拉开了,虽只会些粗浅功夫,但幸运十来岁上遇到了霍决,一个肯用心教,一个肯刻苦练,功夫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那唤作小芳的,慌忙袖子抹抹脸,着急道:“我没躲懒……”
“那你干什么呢,哟,这是什么呀?”小安问。
他正要伸手,忽地旁边先伸出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虎口都有明显的茧,从小芳的手臂中抽出他抱着的东西。
霍决看着手中的东西,那却是个摔裂的泥娃娃。
和从前,他给月牙儿买的很像。
小芳不想让泥娃娃被别人拿去,却知道眼前这个修长结实的英俊青年,是在四公子跟前正当红的永平。四公子虽不是嫡出,却是王爷最宠爱的儿子。
他嗫嚅地说:“那是,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是、是我娘以前给我买的……”
“哟。”小安说,“怎么摔坏了?”
小芳低下头:“干爹说叫我别老想着家里,他生气扔到桌上给摔裂了……”
小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看到霍决凝视着手中的泥娃娃,眼中流露出温柔怀念的笑意。
可是下一瞬,那个泥娃娃就在他手中被捏成了渣渣。
小芳吓得呆住了。
霍决搓搓手指,搓掉指间的泥粉,缓缓地告诉这个小孩:“从净身那天起,你就没有爹娘了。”
“你只有干爹,只有主人。”
“你干爹是世子身边得力的人,多少人羡慕你。你不愿意好好干,有的是人想挤掉你,做你干爹的儿子。”
这个人看人的目光毒蛇一样,特别可怕。
小芳被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抖得牙齿咯咯作响。忽地大喊一声,像被恶鬼追着一样,哭着跑掉了。
这个时候,京城西苑里,纤弱的宫女们互相握紧了手,一遍又一遍地筹谋为了生存要如何拼死一搏。
这个时候,温蕙小心地收拢未婚夫赠予她的璎珞,对丫头拿回来的泥娃娃和牛筋弹弓、鲁班锁,不在意地说“哦,那你收着吧”。
这个时候,被人叫作“永平哥”的霍决,一脚把地上碎裂的泥人踏成了齑粉,扶着刀大步地走出了襄王府。
陈家这样贪得无厌的人家,怎么能不多逼死几条人命呢。
他要想活出个人样子,便得先不去做个人,先去完成主人的心愿,先去做个恶鬼。
你说对吧,月牙儿?
第23章
霍决再次回到四公子跟前复命的时候,四公子觉得他眉间的气息似乎更阴厉了一些。
四公子不以为然——这些阉人都是这样,身上阴气重。他是天潢贵胄,天生的血脉龙气,自然不惧这些阴气。
他只是觉得永平真是好用。
他想要的,永平就能办到。还能让他的手,干干净净。
“陈家原不是没干过这种逼死人的事,也不是不想干。反正只要陈氏在世子耳边吹吹风,便总能抹平。”霍决说,“这一次,纯是因为马迎春的人冲得太前,轮不到陈家来干。但只要给陈家机会,只要利益够大,陈家也不怕多欠几条人命的。只要放出风去,某家还有什么传家宝,还有什么没榨干的资财……”
收买陈家仆人,将这风吹到陈家当家人的耳边,再在背后推波助澜……最后,若有那命大还有一口气的,他们便悄悄上去补一刀。
事情自然而然地便成了。
只除了……多了几条冤魂。
四公子对永平的办事能力大大地夸奖了一番,霍决只垂首:“都是运气到了而已。”
说什么运气,皇家血脉的身上,自然是气运。四公子想起永平之前的话,哈哈大笑。
笑完,将小满唤进来:“去将郭先生、万先生请来。”
小满乖巧地应了,退着出去。
他不需要用余光去瞥,光是凭着四公子的语气,便知道永平定是又让四公子满意了。
永平如今是四公子跟前最得用的,他又办了什么让公子高兴的事?以后,在公子跟前会更有体面吧?
死小安,真是鬼机灵,眼看着年纪大了要失宠,竟然慧眼如炬地就扒上了永平,硬是认作了干哥。
哼。
小满退了出去,霍决便也躬身要告退——因为郭先生、万先生乃是四公子的幕僚,他们来了,四公子便要与他们议事了。
四公子却拂拂袖子,微笑:“你留下听听吧。”
霍决要后退的脚步便止住了:“是。”
郭先生和万先生在书房里见到霍决,也是微怔。
四公子叫霍决把最新的情况与他们通报了一番,道:“这事永平办得漂亮,咱们商量一下,这个要怎么捅到父王面前去才好。”
襄王虽然宠爱四公子,但也重嫡庶。世子是襄王的原配王妃所出,世子在一天,四公子便得不到他想要的位子。
郭先生和万先生早商量过:“事发在荆州,由荆州知府来动手揭开最好。”
四公子却担忧:“李知府和我们走得近,如何使父王不疑到我身上来?”
这却是一个难题。四公子一贯以来经营的名声都太好,不能给襄王留下排挤兄弟的印象。这当爹的,总是无视儿子们不是一个肚皮里出来的,总是希望所有的儿子都和和睦睦的。
就在郭先生和万先生思考着怎么才能把四公子从这个事情里撇清的时候,得了四公子特许留在书房里旁听的霍决忽然抬眸:“不动荆州的李知府,直接安排苦主去辰州府申冤。”
众人愕然。
不仅因为辰州府和荆州府之间还隔着一个常德府,更因为辰州府乃是世子的势力范围。
郭先生忍不住说:“先不说辰州府的知府是世子的人,便是这异府申冤,案发在荆州,陈家又是岳州府人,辰州知府只要不傻,这么麻烦的状子,他是肯定不会接的。”
只会将苦主打发回原地或者被告归属地。
“他当然不会接。”霍决道,“但辰州是世子的地盘,更是江家的地盘。只要苦主击鼓鸣冤,这事便逃不过江家的耳目。江家是世子妃的娘家,一定会立刻将这事禀告给世子妃。世子妃定会令辰州知府依律办事。”
四公子不大信:“我那大嫂会有这么蠢吗?我大哥可是她的丈夫。”
郭、万二人亦对霍决侧目。
霍决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四公子,问:“敢问公子,可了解世子妃吗?”
四公子无语:“哪有小叔子去了解嫂子的?”
霍决道:“那么公子可能不知,世子妃憎陈氏,犹胜于王妃憎咱们侧妃娘娘。”
此话一出,郭、万二人都忍不住微微向后仰身,抽一口冷气——这个永平,真什么都敢说啊。
霍决口中的王妃,并非是世子的生母。世子生母是襄王原配,去世已经很多年。襄王后面又娶了现在的继妃。
不料继王妃虽然比老王妃年轻,却一直生不出孩子来。偏襄王的侍妾们却一个接一个地给襄王生。
后来不知道怎地,便有了一个传言,道是王妃不孕,乃是襄王最宠爱的侧妃给王妃下了药。这个最宠爱的侧妃,乃是襄王的心头好,只是身份低微,不能立为正妃。
她便是四公子的生母。
四公子的眉毛挑了挑,也颇惊诧于霍决的敢说话。他道:“你说,我听听。”
霍决道:“世子妃乃是当年世子自己求来的,他二人一直都伉俪情深,直到几年前陈氏来到世子身边。世子妃被陈氏夺爱,恨陈氏入骨。公子若知道这几年世子妃对陈氏都用了些什么手段,便知道拿了陈家这么大一个把柄,世子妃不可能会放弃。”
“可大哥是她丈夫啊!”四公子还是不能接受,“便是她因嫉妒发了疯,江家能没几个识大体的人吗?”
霍决嘴角扯扯:“公子从来做大事,不曾将后宅女子看入眼中,只自然而然地觉得女子当以夫为天。但女子也是人,天若要压死她,她也要试着看看能不能捅破这天的。公子有所不知,这几年,为着陈氏,世子妃和世子几已经反目成仇。于江家,保证江家女儿的利益才是首要的,因江家女儿生的儿子,将来是世子的继承人。”
四公子动动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