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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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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王府小郡主停灵的第三日,太仆寺卿江彦成坐实了通敌叛国之罪,被押入台狱候审。

台狱乃是当朝御史台所设,由当朝御史大夫贺允一手统辖。

贺允一贯清廉克己,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朝中各案一向是交他来办。

然未等江彦成入狱,向来不问案审的傅丞相,却居高临下地拦下了此案。

他自向皇帝请旨,将江彦成下入了诏狱之中。

诏狱由皇帝下诏开设,自然便由皇帝直辖。

往朝历代间,常被作为皇帝近臣威慑朝堂的权柄。

只是传到傅丞相这里,反倒再未开过诏狱,只任由御史台掌朝中各案。

御史大夫贺允赏罚分明,铁面无私。

从此朝中少有构陷争权之风,倒也说得上安稳。

今日又一叛臣入罪,傅长凛又在此关头重启诏狱,朝中一时议论纷纷。

甚至隐约有传言道,叛臣之害将要蛀空朝廷,届时大军压境,国将不国云云。

皇帝要捱过这场暴雪都勉强,哪里还有气力分辨甚么利害,便尽皆交由傅长凛一手辖控。

当晚,江彦成在诏狱中不堪酷刑,招供出其幕后主使,正是御史大夫贺允的庶子,二公主驸马,贺云存。

朝野哗然。

一时间有人猜测傅丞相想要排除异己,待老皇帝病逝,便可一统朝堂,操控新皇为傀儡,自成无冕之君。

而今正值多事之秋,朝中人人安分守己,唯恐落下把柄,被治一个不臣之罪。

傅丞相从来心思缜密,运筹帷幄,怎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生此事端。

朝中众臣一时皆没有定论。

当晚江彦成招供之后,丞相府陆十便已捧着皇旨,到公主府上拿下了贺云存。

二公主联合御史大夫贺允力保驸马,甚至已调遣亲卫,将与丞相府兵戎相见。

傅长凛闭门不见,只留白鹰候在府门外,恭候外头一众来讨说法的皇亲国戚。

白鹰不卑不亢地行了礼,扬手请出皇帝开设诏狱的圣旨,恭敬道:“陛下旨意,通敌之案由诏狱全权统辖。列位,是要违抗圣意,包庇罪臣么?”

贺允掌权多年,一声顽固守旧,自然看不惯这位目中无人的傅大丞相。

而今傅长凛毫无预兆地向御史台出手,落在贺允眼中,便是排除异己的不义之举。

贺云存虽是庶子,却到底亦是他的亲骨肉。

他这个庶子虽无才德,却也不至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贺允只当这是傅家存心陷害。

只是傅长凛眼高于顶,连傅鹤延都未必能劝得动他。

贺允状告无门,一纸诉状便要告上御前,却忽然收到了傅家递上的请帖。

傅长凛暗中遣了亲信过来,邀他在临王府废址一叙。

那夜连天的火光震动整座王城,临王府一夜之间化作残垣,那位千娇百媚的小郡主亦长眠其中。

临王夫妇与他们如今仅余的一子楚流光,尚因着皇命守在御前。

皇帝一向偏宠小郡主,倘若将她的死讯泄露于御前,恐怕皇帝圣体难安。

小郡主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秘不发丧,一面是因循古制,另一面便是顾忌着皇帝的重病。

临王一家只得全心留在御前侍疾,勉强告假来为小郡主守灵。

傅长凛今日将贺允请来,约的地点竟是小郡主灵前。

贺允满心狐疑地来到灵前,且依约只带了随身的亲信。

一袭黑袍的傅大丞相跪坐于深雪中,像是一尊守灵的石像,倾身护着那盏辉辉摇曳的长明灯。

男人冷白的指节一寸一寸拂过她的灵柩,扫开满覆的浅雪,熟练得仿佛早已做过千百次。

那座临时砌起的灵堂里,尚供奉着绵绵不绝的香火。

傅长凛是这里唯一的守灵人。

贺允一腔怒火稍冷半分,瞧着他悲绝寡淡的眉眼,终究淡淡摇了摇头。

这位传闻中冷厉薄情,刀枪不入的傅丞相,在今时今刻,与世间有血有肉的寻常人一般无二。

傅长凛见他来了,才依依不舍地从灵前起身,将长明灯稳稳安放在小郡主脚底。

他将贺允请入灵堂,扑面尽是融融不绝的香火。

傅长凛极尽谦恭地朝他作了揖,音色暗哑道:“贺大人,晚辈今日邀您来次,确是有要事相告,正与……”

他深深望一眼灵柩,眼底泛潮道:“正与小郡主有关。”

这条通往权巅的血路漫漫无终,他见过无尽的死别,却唯独不敢将这二字,与那位天真烂漫的小郡主联系在一起。

贺允虽古板守旧,却到底明事理:“傅相既有要事,便不妨直言罢。”

傅长凛眸光死寂,招手将门外静候的楚锡召进来。

他自顾自在小郡主灵前又供上一炷香,头也不回地开口:“这是小郡主的随身影卫,曾随侍她近十三年,蒙赐皇姓,名作楚锡。”

贺允不明所以,只微微颔首。

楚锡便跪地行礼,单刀直入道:“贺大人,王府失火实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而为。”

贺允一惊,当即紧皱着眉头望了眼傅长凛。

男人眸色极深,只负手立于灵位之前,微微侧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楚锡接着道:“那夜郡主寝殿藏有刺客,卑职与其交手时,无意中夺得了这枚铭牌。”

他将那枚铭牌双手奉上,背面果然篆刻着公主府亲兵的字样。

贺允将信将疑地接过。

铭牌固然是真,却并非从那夜的刺客身上所获,而是傅大丞相夜探公主府,探囊取物般轻巧窃来的。

刺客行动前必先上缴铭牌,只余剑上一道密文,用作辨认尸体,外人自是读不懂的。

人死之后,铭牌便封入衣冠冢,从此再不见天日。

只是倘若此行有必胜的把握,便不会收取铭牌,而仍随身携带。

傅家的杀手便从来不摘铭牌。

傅长凛静静扫过一眼贺允满脸的狐疑,并不予置评,示意楚锡继续。

楚锡便自袖中取出了第二件证物——那日围剿叛臣时,自临王府西殿缴获的文折。

他翻开尾页的朱批呈至贺允眼前:“贺大人请瞧,这朱批的字迹,可似曾相识?”

贺允一贯注重家教,三个孩子读书习字尽皆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嫡长子贺洵天资卓绝,是这一代中的翘楚。

次子贺恭亦是一点即透,可惜他无心官场,偏爱游山玩水,贺允便未敢强求。

唯独贺云存这么一个庶子,庸碌愚钝,却又是极敏感多心的性格,贺允在他身上用心最多,却从不见起色。

后来他攀上公主府,做了当朝驸马,亦从此断了仕途,贺允反倒终于松了口气。

这朱批的字迹平平无奇,分明无甚特点,却教他一眼认出,正是贺云存。

贺允将那枚铭牌深深攥进掌心,接过了楚锡呈上的文折。

他指尖拂过那片殷红的字迹,像是被火海一样的朱批烫到,骤然瑟缩了下。

他这点迟疑与惊惧,尽皆被傅长凛收入眼底。

这封文折上所奏之事,正是数月前季原密谋通敌一案中的一点细节。

贺云存的批复只谨慎地叮嘱他隐秘行事,不可提及自己分毫,又说事成之后共坐江山云云。

通篇只字未提及己身,倘若不认得字迹,便决计猜不出这写下朱批的究竟是何人。

贺允失神般怔住,一时已信了三分。

傅长凛适时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展平了黑袍袖口的细褶,音色沉沉道“还有一样。”

楚锡便艰难地咳喘两声,取出了第三件信物。

小郡主在围猎场中遗失的玉冠,连带还有那封情真意切的信笺。

冬猎归来之后,楚流萤便将手上所有线索规整到了一起。

玉冠虽遗落在围猎场中,那封写着“盼与卿卿猎场再会”的信笺却还在她手中。

傅长凛遣傅家一众影卫,循着那晚的路线,找回了那枚玉冠。

信笺上明白了当地写着,希望小郡主戴此玉冠,在围猎场中一展风采,末尾还落着公主府的私章。

楚锡撬开玉冠的暗格,呈于贺允鼻尖:“贺大人不妨闻一闻,这里头藏着的,是甚么香料。”

这王朝里哪个少年人不盼着冬猎场里大展身手,贺允少时亦是猎场常客,自然认得出。

这样浓度的诱兽香,足以借刀杀人。

倘若前两样证物,一真一假,仍教他存着三分狐疑,那么这第三样,便已是坐实了罪名。

铁证如山。

傅长凛在一旁默然许久,见他已信了九分,才望着堂外纷扬的风雪,意味不明道:“贺大人,本相今日私相约您来此,是顾忌于御史台一脉的存亡。”

他下意识去探指间那枚扳指,待落空时才恍然意识到,那扳指早被他取下了。

贺允惊得指节一松,手中的茶盏骤然坠落,却在将要落地时被人长靴一踢,稳稳接在手心。

一抬眼,是傅长凛深漩到透出几分魔障的目光:“小心些。”

他极尽温柔地望一眼灵位上映霜二字,意味不明道:“她睡觉浅,莫要惊扰了她。”

活像是疯子一样。

贺允立时头皮发麻,那点残存的怜悯立时变作满心的不忍。

偏偏这个疯子条理分明,且逻辑缜密道:“贺大人乃是朝中元老,晚辈只问您一句,叛国一案,究竟有没有您的手笔?”

贺允登时出离十分的愠怒来。

他一生清廉无私,除却那桩私事,几时有过不臣之举。

这位老臣当即站起身,自怀中取出贺家传世的信物,不轻不重地扣在案上,坦荡道:“老夫一生清贫,从未谋求过半点私利,更遑论通敌叛国。”

这一点,傅长凛自然心知肚明。

“晚辈自然明白。贺云存一案已由晚辈全权决断,只要不闹到朝堂之上,晚辈便可保御史台不受牵连。”

贺允一时语塞。

又听得他喜怒莫辨地慨叹道:“公主府抄家之后,或有更加惊人的秘密。”

贺允神色黯淡地离开时,入夜已然极深,连天的暴雪之下难以窥见方寸的月光。

月亮逝去的第三夜,他以手中滔天的权柄,搅翻了整个朝堂里存续已久的秩序。

此后是无尽的弹劾与纷争。

毕竟皇权式微,扳倒了御史台,朝中从此便是傅氏父子一家独大。

父亲厉声质问他的初衷,朝野纷纷猜测他是否有夺位的野心,皇宫禁军开始暗自窥视他的动向。

此举间接威胁皇权,倘若皇帝起了杀心,他不肯反,便唯有一死。

无所谓的。

傅长凛跪倒在小郡主灵柩前,不甚在意地想。

为了心底长明的月亮,虽死不悔。

他无数次追问过楚锡,关于她的下落,甚至几次就要用刑,却只得到楚锡含泪的恳求:“傅相,别问了……”

傅长凛开始不要命一样求证她还活着。

譬如他翻遍整座残垣,都未能找得到她身边那名侍女的尸体。

譬如猫一样聪明机警,按理说早该逃出火海,他却没能在王府周边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譬如……

譬如他大可将灵柩中的遗体挖出,用尽一万种方法求证那不是她。

有甚么意义呢。

一个王朝的极位从来是万骨铺就,哪个深陷其中的人会不懂得自留退路。

暗道,密室,天降奇兵,总归能有一个逃出生天的办法。

傅长凛是个足够天资惊绝的弄权者,剧痛之后回过神来,自然明白小郡主大可能仍旧好端端地活着。

只是她不肯告诉自己罢了。

傅长凛撤去了监视楚锡的全部人手,自虐一样逼着自己不再求证。

小郡主要他疼,他便合该疼着。

傅长凛以最狠戾最决绝的手段将贺云存下狱,甚至不顾后果,一力揪出更深处的脉络。

倘若他的月亮活着,那便肃清了这王朝,从此自可安稳余生。

倘若她果真已……

倘若她果真已与世长辞,待他杀尽朝中叛党余孽,便可追随至泉下。

傅长凛借着昏沉的夜色,在她灵柩的冰冷的棱角烙下静谧的一吻。

他小心守着她灵前的长明灯,用身躯挡开滔天的飞雪,虔诚问道:“糯糯回来时,能来看我一眼么?”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楚锡喜提影帝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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