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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等到真坐下来的时候,四方桌怎么坐都远不了,坐在燕绥对面时刻看着他嫌弃的脸,还不如坐在他身边。
然后她便看见小二奉上菜牌,唐羡之竟然亲自过去看,又问文臻想吃什么?
文臻自然十分客气地说随便,谢绝了点菜的邀约,至于燕绥,一脸淡漠表示:不管有什么能吃,在他看来都不好吃。
文臻瞧着他,觉得这样的客人能好好坐着不被主人打出去,得多亏人家修养好。
唐羡之的修养和风度,确实让她叹为观止——他亲自征询每个人的忌口和喜好,询问小二菜品的份量,又问酒楼最拿手的是什么,最后点的菜,在文臻这样的食家看来,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腴润清淡,各自不缺。既有皇族习惯的口味,又有川北的特色菜品,还考虑到了文臻出身地的水乡特产——虽然只三个人,竟然也能点出一菜单的温存周到,八面玲珑。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出身豪门,居然毫无奢侈之风,点的菜数量正好,正是三个人完全够吃略有剩余却又绝不浪费的程度。
德丰楼的酒很有名,但唐羡之自己不喝,明知燕绥嫌弃还是礼貌询问了,得到满是嫌弃的拒绝之后也不生气,又问文臻,并在文臻拒绝之前,向她推荐了德丰楼颇为有名的,一种口味佳能润泽肌肤的果酒。
但果酒上来后,他也没有不断给文臻倒酒,只告诉她这酒还是有后劲的,以后喝这种酒都要注意不可因为好入口就猛喝,并为她专门点了甜汤,以备她万一酒量太差,用来解酒。
任何人给他那样细致体贴地照顾着,再看着他那张毫无烟火气的脸,都会有种难言的恍惚感和违和感,可又禁不住地觉得温暖心喜。
文臻心情又开始复杂了,想起初见他的水底抱大腿,再见的驿站啃鸭翅,想起这个人清澈与温暖并存,平实与高远同在的奇妙之处,再看看身边那个皱着眉头用眼神杀菜的蛇精病,只觉得自己也是个病蛇精。
菜色源源不断上来,文臻吃得很认真,德丰楼走高端路线,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天京贵人区存活,自然有自己的本事,精致讲究自不必说,文臻吃的同时,还在揣摩天京贵人们的喜好,似乎十分清淡,但文臻觉得,那是因为辣椒在东堂还没普及的缘故。那红艳艳的小恶魔,一旦出现,一定能够干翻这些矫情的公子哥!
她之前接下了宴请尧国王世子的政治任务,又要开自己的火锅店,一边吃便一边思考着以后要准备的菜色和火锅店的汤底的选择,一边欣赏并学习着唐羡之的教养,他的素质总是体现在各个方面,他吃过的菜绝无被翻乱的迹象,面前的骨头被仔细收好,文臻走神的时候他就专心吃饭,文臻回神了他就恰到好处闲聊几句,闲聊的时候一定是没有咀嚼,停下筷子专心说话。就连燕绥,和他几乎算是你死我活,人也难相处难接话,可他也能时不时照顾他几句,绝不因为客人失礼,就主人冷漠。
一顿饭,可谓宾主尽欢,当然,不算燕绥在内。
文臻很快吃饱,看看虽然没有出言挑剔但是明显没动几筷子的燕绥,一边翻白眼一边考虑回去给他加个什么餐,此时有小二送上最后一道菜来,却是老远就听见哧哧作响,热辣之气先声夺人,文臻精神一振,没想到这酒楼,居然还有辣菜!
然而菜却没有送到这桌来,文臻眼睁睁地看着小二往里头雅间去了,不多时又出来,大喊一声,“流碧间雅客赞怡红快绿菜品,有赏,并与诸客共享!”
当下就有厨子乐颠颠上来,接了那雅间客人的打赏,又当众搬出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里头都是那道菜,喊一声雅间客人请客,众人便都闹哄哄地道谢,自行去盛菜。
文臻问了一下,才知道是这酒楼与众不同的规矩之一,有客人吃了觉得不错的菜,自行打赏,并请在场的客人一起尝这菜,也是天京贵人们用以彰显身份收买人心的手段之一。
这请大家吃的菜,随意客人自行取用,唐羡之看文臻眼神热辣辣,便也让人下去盛了一盘。
菜上来了,红红绿绿一片煞是喜人,文臻探头一看,是一道红菇辣炒螺片,菇柔嫩,螺脆嫩,是很有想法的搭配,配上鲜红的干椒,视觉上便很是喜庆。
护卫早已上来,分外精心地把这菜试了又试,试到菜都快冷了,才点了点头退下。
雅间也有对着楼下的窗户,文臻探头一瞧,底下大厅里热气弥漫,辣香冲鼻,众人都在大快朵颐。
唐羡之便笑道:“如此便可以尝了。”
文臻早已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入口,便唔唔点头,唐羡之也夹了一筷慢慢吃着,燕绥原本一直兴致缺缺,看见鲜红的辣椒也似有了兴趣,夹了一筷特别圆的红菇。
文臻吃菜,有个细致辨认食材的习惯,第一筷享受滋味,第二块就开始琢磨这螺片是哪种螺,看螺片形状,螺身应该有半个手指长,螺肉非常脆嫩,毫无细沙残留,有种淡淡的很是提味的野腥气息,
文臻忽然看见螺片的尾部,残留着一点黑色的东西,乍一看像是炸焦了的干椒,再一看,有起伏的波浪纹,像是什么藻类。
她停住了手。
忽然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一个知识。
再看看装菜的盘,是分外厚重的银盘。
她又探头去看底下,大厅里的客人自然用的都是普通瓷盘。
文臻霍然抬手,一把打掉了燕绥的筷子。
又对唐羡之喝道:“别吃了!”
燕绥的筷子当地落地,他眉头一挑,看向文臻,“毒?”
唐羡之则立刻放下筷子,道:“你吃了多少?来人,去请太医——”
“没事。”文臻拦住他,“我还不能确定,不要打草惊蛇,让我先去厨房看看。”
此时正好店家送菜进门,文臻笑嘻嘻招手让他进来,道:“你们这道菜着实精彩,我平日里也爱好烹调,很想学几个拿手菜,你家可以给我偷师一下呗?”
她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俏皮甜美,睫毛眨眨,完全像是开玩笑,那小二油然生出自信和喜悦,也笑道:“咱们家大厨都有秘方,也不是寻常人能学的,姑娘可以去瞧瞧,余下的就看您的悟性了。”
“好唻。”文臻起身,对燕绥眨眨眼,又对唐羡之笑了笑,道:“两位公子,可愿下庖厨一观?”
唐羡之笑道:“固所愿也。”一边起身一边端起那盘红菇螺片。
燕绥没理她,却自己袍袖飘飘当先去厨房了,那迈得分外笔直的腿,看上去不像要去观摩厨艺,倒像要砸馆。
小二吓了一跳,急忙跟上,文臻到了后厨,正逢上小二端菜送出门,文臻看了一眼,那银碗中一泊玉团一样的物事,看上去晶莹可爱,文臻看着那菜送到那边雅间去了,才进门。
那主厨的中年男子,想必平日里也没少见贵人,更兼一手好厨艺没少受追捧,态度谦恭中隐含傲慢,更兼都知道唐家这个雅间主子们从来不来,不过是一群下人聚会,也便没上心,听小二说了缘由,并不怎么相信地瞄了一行人一眼,呵呵笑一声,对文臻道:“姑娘倒是有心,不过学艺什么的,瞧着您也不像个诚心来学的,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他说完转头就要继续炒菜,文臻却拦住了他,一指地下的盆子,笑道:“请教一下,这是什么螺?”
盆子里正养着许多螺,那厨子道:“这是织螺,刚从海边渔村运来,最是新鲜不过。”
盆里的螺尾部尖细,表面光滑,螺壳绕一圈淡红花纹。
文臻蹲下身,手指在水面上一拂,便沾上了一层淡黑色的藻类。
厨子有些不耐烦地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们是名闻天京的酒楼,可不是随便便能讹了去的路边饭棚!”
文臻指一指那红菇螺片,还没来得及说话,厨子已经道:“这红菇螺片?您在说笑吧?“这道菜今天所有客人都吃了,能有什么问题?”
“就这玩意有问题。”
“有问题?”那厨子一愣,随即便似明白了什么,轻蔑地笑了。
“又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看那红菇颜色鲜艳就觉得不能吃了是吧?”他声音很大,立即吸引来其余厨子和小二,一些在楼下吃饭的客人也闻声来看,那厨子似乎觉得得了依仗,声音更大,“来,眼见为实,我今日先吃为敬!”
说着又招呼众人来看,抓起一把红菇,生的,大口便吃。
文臻笑眯眯看着,也不说,也不拦。
一旁的客人看他动了意气,一边去拦,一边纷纷责怪文臻,“你这姑娘这是闹事吧?这菜我们都吃了,谁都没事,你还想讹人怎的?还不赶紧给这位师傅赔个不是?”
更有脾气坏的,当场叱骂,“不就是个不怀好意的贱人,撵出去算完!”
话音未落,他啊地一声,猛地捂住了嘴,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牙齿掉了,然而他张开嘴,却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脸色难看,道:“牙怎么忽然好酸……”
文臻瞄一眼燕绥,他抱臂在一边看着,并没有什么不悦神情,见她看过来,一手比了个四根手指。
文臻翻个白眼。
上下门牙各四个,明白了。
这位,估计等会出门,八颗门牙就要和他永久告别了。
此时那厨子已经吃完红菇,一抹嘴,也不说话,挺胸瞪着她。
文臻才不在意这点眼神杀伤力,此时才笑眯眯道:“我说的是红菇螺片啦。”
“你有完没完!”厨子咆哮。
“我还没说完,你就抢先吃红菇,可我从来没说红菇有问题啊。”文臻笑嘻嘻拉了燕绥唐羡之便走,“好好好,行行行,红菇螺片你只吃红菇,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你长得美你说的都对!”
“站住!”厨子一把端起那盘红菇螺片,“有你这么扣屎盆的?我今儿非要个明白不可!”
“不啦大叔,我担心你吃了以后,就要去吃屎了,这多不好。”
“哎你这丫头,怎么闹事不说还骂人呢?真当我们醉丰楼好欺负的?”厨子在里头暴跳如雷,“站住!说清楚!我吃了要没有事怎么办!”
“那我给你磕头,道歉,赔你白银万两!”
“一言为定!”厨子气冲冲用手抓了菜就往嘴里送,“二子,你做个见证,我要吃死了也和他们无关,还赔他们银子万……”
“哦不不,”文臻笑,“你吃出问题了,只要吃下同等分量的我刚才提过的黄金万两就行啦。”
她出了门,扶着墙壁对那两个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仇不过夜?”
唐羡之笑道:“你这理可立不住,满堂的人都在吃这菜,那边雅间里季家也点了,咱们也没事,去评理,总得有个苦主。”
燕绥却道,“方才你一直盯着刚送出的那道菜,是有什么问题?”
文臻心中竖了两个大拇指,一个给燕绥,一个给唐羡之。
唐羡之明显是已经猜出怎么回事了,而燕绥一向思路清奇,性情不驯,他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证据,一剑便直指对方要害。
“苦主只会有两个,就是这雅间的两桌。这螺是尖尾织螺,这个季节常食用海中的一种藻类,那种藻类含有多种毒素,但一般烹饪能够消除,只是这种毒素不能碰上金属之物,一旦遇上,就会加重毒性,致人死亡。”
文臻在《闻探》那本书见过类似的介绍,是前朝的某位妃子,平日里十分审慎,哪怕吃个瓜子都要用银盘来盛的那种,但也没能拦住横死的命运,原因就是她的贴身宫女给她弄来了这种螺。平日里用来验毒的无比信任的东西,一朝成了毒物的催化物,这谁能想得到,那宫女也十分鸡贼,将这螺也做给许多人食用,结果别人都没事,那妃子的死亡也就成了无头案,直到多年后,宫里来了一位十分了解海边毒物的太医,才揭开这个秘密。
而文臻在现代的时候,有一种螺也和这尖尾织螺十分相似,就是织纹螺,大多有毒,有的毒胜河豚,每年都有人吃这个送命。
“只有两间雅间,以银盘装了这菜,所以要中毒也是我们和他们,但是明显他们没事,那他们就是下手的人。”
“至于刚才送进去的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猪脑。”
唐羡之和燕绥一瞬间眉头都皱了皱,显然对这个东西十分敬谢不敏,但随即唐羡之道:“醉丰楼的猪脑,号称玉版,细腻精洁,十分补养,在天京颇有名声。”
“是吗?那就是酒客常点咯?”文臻眉眼弯弯,“看样子,我要赚钱了呢。”
燕绥挑眉看她,文臻呵呵一笑,踮脚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燕绥听着,眯起眼,瞥她一眼,“你好像整日就喜欢琢磨这些。”
“不不不,”文臻笑,眼睛在他宽大的袍子上瞄啊瞄,“因为你们喜欢用这些思考,我不得不多关心一些。”
燕绥冷笑一声,道:“又骂人了是吧?”
文臻对他无辜笑容。
此时几人已经到了那雅间门口,老远就听见里头趋奉之声,似乎正攀谈得热闹,其中一人道:“殿下,这便是金团玉版,您瞧,色如乳酪,滑腻鲜美,是醉丰楼名菜之一。殿下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正宜以此物补养……”
他话音未落,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来,笑吟吟道,“然后断子绝孙,阳痿早泄吗?”
……
像炉灶里被泼了水,火锅里被砸了冰。
好一会儿,才有人猛地跳起来,喝道:“什么人!护卫!护卫!怎么把人放过来的!来人!”
文臻身后,雅间门口的护卫早就被唐家和燕绥的护卫驱赶到一边,其中有人明显认得燕绥,几乎都不用他说什么,脖子一缩就走到一边。
文臻看向屋内,屋子正中主位,赫然坐的是太子。
此刻他有些惊讶,看了看文臻,居然还能笑出来,温和地道:“是闻女官啊,听说你在宜王府办差,这是来醉丰楼尝鲜吗?”
文臻行个礼,笑道:“是啊殿下,今儿个可算是尝到新鲜了。”
她一语双关,但笑容灿烂,太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温和地点点头。
他身边一位男子,二十来岁年纪,细眼长眉,方脸线条刚硬,此刻沉着脸,眉目间风雷将聚。
文臻想这大概就是季家那位走从军之路一心想要成为第二个神将的季怀庆了。
唐羡之深居简出,季怀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自然不认得,但燕绥恶名满天京,他不敢不认得,只得沉着脸过来见礼,草草一躬,眼神便落到文臻身上,还不等他说什么,燕绥已经淡淡道:“听说你回京述职?怎么,述到太子面前来了?想和太子殿下说些什么体己话儿?我猜猜……西川郡共济盟闹事的事儿,还缺一个主事将军是吧?”
他说前半段的时候,季怀庆还一脸怒色,脖子一梗,大抵想和他来个据理力争,但是共济盟三个字一出来,就好像针尖戳破了皮球一样,肉眼可见的气瞬间一泄,不敢接话了。
这还没完,燕绥又道:“唐羡之,你看,季家的心思可真不小。想要毒死你,还想要啃易燕然一口,吃掉老易之后,下一个就是你唐家了吧?”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一惊。
文臻一开始有点莫名,随即想起当初第一次见皇帝,似乎是说起过西川郡有个邪教共济盟闹事的事,据说这是西川刺史易燕然的养兵之策,目的就是借此扩大军备并趁机和朝廷要钱要粮。当时议事时老臣们似乎对此事并不重视,但现在看来,朝廷不想再被易燕然糊弄,这是要专门派人去处理了。
季怀庆一直跟随善战的大皇子驻守边境,这回回京,竟然会走太子门路,想要谋这个剿匪将领的差事,他季家身为三大世家之一,平日在边疆也没少战功,好端端地去谋这个小差,为的自然不是那点剿匪战功。
季家盘踞苍南州,都相邻西川南境,这是有心把手伸到易燕然地盘,想拿到易家把柄吧?
当年太祖皇帝许各大世家州地,是留了心眼的,每家占据的地域相连,就是为了长久之后,这些人会陷入内斗,不断试图侵占对方地盘。
当朝廷终于想出手扼制世家的势力扩张,各大世家自然也蠢蠢欲动。
燕绥两句话,第一句话就把季怀庆揭了底,第二句话直接把唐羡之顶出去冲锋。
此时厅内众人都将目光投在唐羡之身上,季怀庆脸色尤其难看,冷冷道:“原来是唐公子。只是殿下方才说的话末将不懂,末将当年想要从军,家父一力不许,是太子亲自劝解家父,才成全了末将,如今末将回京述职,备一桌薄酒谢太子,怎么,这是触了两位哪处逆鳞,要这样贸然闯入羞辱太子和末将?”
“哦,备一桌酒谢太子啊。”燕绥那个谢字拖得漫长,听来讽刺,“我还真没见过这种谢法。”
太子眉头一皱,笑道:“三弟,想说什么就直说了吧,怀庆多年在外征战,是有功之臣,咱们便是皇室,也不可随意待之。”
“所以说二哥贤明啊,只要是功臣,人家心怀好意也不在意,断子绝孙也不在意,佩服,佩服。”
“宜王殿下,请你慎言!”季怀庆怒喝,“你闯入此地,口口声声污蔑侮辱,危言耸听,是听了哪个贱人的撺掇,要践踏我季家的脸面和名声!”
他狠狠盯住文臻,眼神满是怀疑,文臻对他露出八颗牙齿的洁白笑容。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来对付你?”燕绥一笑,拉过文臻,一指那盘猪脑,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好一盘猪脑子。”
他一而再再而三双关讽刺,太子再好的脾气也耐不住,脸色一沉正要发作,燕绥已经道:“酒后食用盐拌猪脑,则易伤男子精元,久食则子嗣断绝。”
……
他对着太子震惊的脸,扯开一抹微带嘲讽的笑,“让我来猜一下,方才,在这道金团玉版上菜之前,季将军及其陪客们,一定已经再三和二哥你吹捧过这道菜的种种好处吧?”
太子:……
“是不是还好心说要和这酒楼老板要这道菜的食谱,让二哥你可以每日都吃到这道菜?”
太子:……
“是不是之前再三劝酒,十分殷勤,还告诉你这菜蘸咸酱则风味更佳?”
太子的目光,缓缓转向面前的一小碟褐色的酱。
他此刻的脸色,和那酱的颜色也差不多了。
而季怀庆的脸色,则恰好相反,一张黄黑色的脸,生生青白如鬼。
燕绥这话非常毒辣,比当场拿出证据还毒辣,他们之前为了大力推出这道菜,好让太子先入为主尝之则喜长期食用,几乎为这道菜铺垫了半个饭局,那一小碟咸酱,还是他为了保证太子摄入足够的酒和盐,早早亲自为太子端上的。
没有被揭发,这些举动自然不会被察觉,一旦被指出问题,之前的这些举动便会落了痕迹,这是怎么也无法解释的事。
季怀庆心中乱糟糟的,猪脑不可在酒后拌盐食用,否则杀精。这是个很冷僻的毒方,还是以前宫里的一个老太监私下传授给他的,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而且天京权贵颇为喜食猪脑,醉丰楼就有这菜,他觉得这真是最妙的下手方式,没有痕迹,没有后患,验毒也验不出,而太子虽然生有两子,但一个资质平庸,一个生来体弱,子嗣上面,颇为朝臣非议。太子自己也很是心急,广纳姬妾,就是为了能多生几个儿子,否则没有优秀的继承人,这太子之位也未必能稳当到底。
如果能断了太子的子嗣,一来可以以此向大皇子邀功,大皇子因为母妃出身低贱,至今还未封王,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野心;二来这在未来十年之内,必将引起皇朝动荡,诸子争位,群臣站队,朝野的削弱就是世家的崛起之机,他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多年。
这些念头如电光从心头闪过,不留半分痕迹,随即他霍然站起,一脸惶然震惊,扑向太子重重一跪,“殿下!冤枉!冤枉啊!末将一个粗人,哪里懂这些东西!末将也只是听说这是醉丰楼名菜,才用心介绍……殿下!醉丰楼这道菜,已经供应几十年了啊!”
文臻的声音软糯,正好接上,“所以醉丰楼确实是不知道啊,啧啧,这要传出去……”
门外步声杂沓,醉丰楼老板匆匆赶来,听见这几句,眼睛一翻就要晕。
太子沉默片刻,缓缓站起,先扶起季怀庆,语气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孤也从未听说过这些,自然也不能因三弟一言便问你罪,你且起来。”又转向燕绥,笑道,“三弟,你这说法实在有些惊悚了些,区区一道菜,已经验过无毒,怎能断人子嗣?事关酒楼和季将军声誉,我等虽贵为皇子,也不可随意定罪,该予人自辩机会才是。”
文臻在一边笑嘻嘻听着,心里不住摇头,想着燕绥难怪这么个古怪性子,有这么一群兄弟,真是,要么死,要么疯。
燕绥望定太子,半晌,一笑摇头,道:“既然二哥这么信任季将军,那么我收回我的话,我也觉得这猪脑味道不错,正适合给你补补脑。回头我会奏请父皇,每日给你赐猪脑和美酒,二哥你可别偷偷倒了。”说完也不管太子几乎要维持不住的脸色,转头就走。
他要走,唐羡之却不走,微笑望着季怀庆,轻声慢语,“季将军,红菇螺片味道不错,下次可别忘记请大皇子也吃一次。”
季怀庆脸色难看,心知这回不能善了,唐羡之的意思,分明是要将他私下宴请太子的事捅给大皇子,大皇子为人心胸狭窄,最难容人,这事本不是大事,他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和大皇子过了明路,但是如果被唐羡之抢先说给大皇子,那是一定会惹出事来的。
他又郁闷又恼火,忽然想起先前忽略的一句话,不禁愕然道:“什么红菇螺片,你们刚刚说我下毒给你?什么意思!殿下,你看不惯季家便明说,犯不着这样一而再地栽赃陷害!”
燕绥和唐羡之一看他神情,倒确实像不知情,都有些微讶,文臻探头看桌上,那盘红菇螺片还在,却是没动过的模样。
酒楼主人苦着脸,一看便知道季怀庆没有撒谎。
唐羡之笑道:“看来,红菇螺片的事,季将军也是不知道咯。”
“我不知道!”季怀庆硬邦邦地答,皱眉看了那菜一眼,又道,“这菜刚上来的时候,我们倒是喜欢,但吃了没几口,便发现螺片上面有明显的海菜残留,就没有动筷子,还将店家叫来说了一顿。”他冷笑一声,“怎么,搞出猪脑的事,就还想再顺便栽一把,我是看起来好栽赃的模样是吧?这红菇螺片,我们可是请所有酒客吃的,能有什么问题?”
他一指那菜,“还是银盘!”
唐羡之一脸若有所思,道:“也是啊,可是方才有人说那红菇螺片不能吃……”
季怀庆一腔郁气无处排解,一怒之下,端起那红菇螺片便扒了一大口,一边腮帮子乱动咀嚼,一边大声道,“银盘热菜,人人都吃,也敢说有毒!想栽赃好歹换个菜!”
文臻用手捂住脸,以免嘴角裂太大再刺激了季怀庆——唐羡之的阴损,真是也没比燕绥差多少啊!
口口声声下毒,口口声声红菇螺片,偏就不说到底怎样会有毒,硬逼得季怀庆脑子发热自己干掉。
只是,这下也证明了,红菇螺片的问题,季怀庆是真不知道。
这下连文臻也有些奇怪了。
那是谁下的手?还特意安排这边雅间不吃那盘红菇螺片,将锅重重地背在季怀庆的背上。
这个第三个人,立场看上去,像是对谁都不怀好意啊。
太子却像已经坐不住了,勉强和季怀庆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季怀庆追出几步,又茫然停住,只觉得今日简直败得莫名其妙,那万全完美的一个局,怎么就被破了?
然后他忽然觉得,怎么肚子有点痛?
很快,那痛就变成了尖锐的痛,剧烈的痛,伴随着流口水,浑身麻木,头痛,呕吐,抽筋……在一阵阵疼痛的浪潮里,他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笑,“哎呀这个没有解药的啦,只能灌人粪催吐……啊人粪能入药你没听过?那是内黄金啊……快点灌,要新鲜热辣的……迟了就来不及了……你们也不想出人命吧……”
“不……我不要……我死也不要……”他迷迷糊糊地想,然而动弹不得,有人拥过来,有人扶起他,有人掰开他的嘴,他觉得自己在挣扎,但实际上只移动了一根发丝的距离,随即一股恶臭稀烂的东西涌入口腔……
……在昏天暗地令人几乎虚脱的呕吐里,他趴在地上,趴在自己吐出的秽物上,听见步声杂沓,似乎有很多人涌了进来,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叫,还有人也在呕吐,人们的惊叫闯入他昏乱的大脑,“……哎呀这里有人在吃屎!”
“哎呀你们快看,真的,醉丰楼的大厨真的在吃屎……我听见外头孩子传还以为是骗人呢……”
“天哪红菇螺片真有问题!听说那个名菜金团玉版也有问题!”
“天哪太恶心了……我还在这里吃过饭……就是这个厨子做的菜……”
“……大哥你以后再请我来这里我跟你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季怀庆在极度的痛苦中心中竟隐隐生出一股庆幸……还好没人发现他,还好有个厨子也中毒在灌粪……还好注意力都被引到那边去了……
忽然有人大声惊叫,“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天啊!这天京地界,居然还有人敢欺负我们季家!”
……
心弦仿佛被猛地一绷,最后一根稻草压上了骆驼的背,季怀庆眼睛一翻,彻底昏了。
在昏过去之前,他心里只剩下一句带着哭音的咆哮。
“哪来的一对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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