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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渐放亮,视野渐渐清晰。石梯尽头,两路强兵鏖战不休,奋死不退。二十余丈外,雷远、郭竟等人登临箭楼之上,细细观瞧局面。眼看张辽鼓勇向前,丁奉所部阵脚挫动,郭竟道:“拦不住了,恐怕还得继续退!”
随侍在稍后方的樊丰偷偷瞥了雷远一眼,只见雷远微微颔首,面色不变。
他又看看自己兄长。樊宏瞪了他一眼,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兄弟二人之中,樊宏的性格要沉稳些,樊丰早就习惯了以兄长马首是瞻。可现在的局面让樊丰焦躁不安,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樊丰记得清楚:此前雷远在天柱山中军议时,提出以精兵扼守擂鼓尖隘口,阻止曹军的追击。所谓擂鼓尖隘口,广义来说,包含了蜿蜒二十余里、愈来愈险的山道,及至山道末端可以屯兵的紧要台地。
当时雷远曾向包括雷绪、陈兰在内的江淮豪霸各大首领保证说,依托这段奇险的隘口,足可坚守五日或十日,以待辛彬联系南方孙、刘两家的援兵赶来相助。
然而,从昨日清晨与曹军正式接战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一天而已,己方付出了小将军雷脩阵亡,诸多将士折损的代价,却不得不放弃了绝大部分的山道,退守到靠后的台地处。
到了今日早晨,战斗才开始不久,最后这段山道也迅速丢失了,曹军直接攻上了台地!
那张辽骁勇到了如此程度,丁立手下那两百来人能顶住?如果丁立顶不住,然后是陈夏、贺松、邓铜……他们带领得也都是些七拼八凑出的乌合之众,能坚持多久?小郎君能扭转局势吗?
樊丰又想到,万一局势崩坏该怎么办?逃跑吗?越想,他越感觉紧张。他的双手越攥越紧,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雷远注意到了自己这个亲近护卫的异状。
他转身看看樊丰,打趣似地问道:“怎么,紧张了?”
“没有!再多的曹军也不是没见过,现在怎么会紧张!”樊丰一梗脖子,大声道。
“不紧张就好……本来也不用紧张,安心看着就好。”雷远笑了笑,继续专心观看战局。
樊丰是有些紧张的,雷远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同样如此。此时张辽的勇悍表现落在他的眼里,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更加剧了这种情绪。
与樊丰不同的是,他的紧张不是出于对自身得失安危的担心,而是因为肩上担负的责任。
无论前世今生,雷远都没有从军征战的经历。即使在几天前领人冲击曹公的本队,那也不是作战,只是义愤填膺后的大胆冒险。虽然过程中险死还生,可需要承担危险的,毕竟只是他自己,再加上与他同行的二十余骑而已。
可现在,他突然成了一支军队的主帅,要直接对整场战役的成败、为上千名将士、甚至包括天柱山中数万百姓的性命负责了。他的每个决定,无论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都会直接体现在战场,体现在将士们的生死。
面对如此重大的责任,他难免有顾虑,不能不紧张。
他的心里甚至还有后悔:既然昨晚就已经抵达了擂鼓尖,本应该动用更多的人手修筑防御工事。梅乾没有亲眼见到过张辽之勇,所以只利用台地上原有的条件,修建了简单的箭楼和木栅,但雷远是见识过的!
已然明确知道张辽之勇不可力敌,为什么还要用人命去填?在前方的山道上阻击,是消耗战,那么在擂鼓尖的石梯尽头阻击就不是消耗战了吗?
如果能够修建工事直接封死擂鼓尖的石梯尽头,把地形之利发挥到极限,是不是就能就能够干脆阻绝曹军的进攻?
就算不能阻绝,哪怕拖延一天、两天,不也很好吗?
然而自己昨天忙于收拢兵力,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郭竟、丁立等人也都没有想到。归根到底,所有人都在败局中奔命,所有人都心乱如麻,不能像往常那样冷静思考了;归根到底,所有人面临着作战,却又并没有把注意力真正集中到作战;归根到底,此刻在台地上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没有谁是英明神武的天之骄子。
雷远不禁苦笑。前世自己看书,常常嘲笑那些书中人物在危险关头丧魂落魄的表现,轮到自己,还不是一样?那些冷静自持的精明样子,毕竟都是装的。
好在这场攻防战才刚刚开始,还有机会弥补。
“郭竟!”他压抑住激动的情绪,沉声道:“你立刻派半数的人,到台地后头去搜集木石,击退这一波攻势之后,我们要在石梯尽头建立工事,要彻底堵死他们攀援的角度,决不能让他们再轻易上来了。”
“是!”郭竟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雷远知道,郭竟也想到了。可惜晚了点,眼下这个漏洞,就得拿人命去填。
因为始终以一个固定的身体姿势观看战况,他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僵硬,于是想要换个姿势。稍一抬手,却发觉掌心冰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双手掌心汗水涔涔,竟然在箭楼边缘的栏杆上留下了两个清晰明显的水印。
雷远吃了一惊,随即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按回原处,沉住气继续眺望。
他注意到丁奉叱咤开声,舞刀接战,搏杀两三个回合之后,又半边身体带着血踉跄退回本方队列。好在他虽然狼狈,却还喝骂跳跃不止,看起来绝非受重伤的样子。
“只要丁奉抵挡得住,丁立就有胆量;丁奉抵挡不住,丁立就马上退。我们这位丁曲长,可算是进退有度。”雷远看了看身后,郭竟已经往箭楼下方分派人手去了,只能苦笑着喃喃自语。
丁立虽然身为曲长,却很少亲自参与白刃搏杀,在这方面非常依赖自己胆勇超群的堂弟。这几日里,雷远已经知道贺松、邓铜等曲长往往以此嘲笑丁立。
丁立本人倒不在乎,他是地方官吏出身,骨子里是不大看得起寻常泥腿子武人的,即便现在只担任管理两百来人的曲长,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有点运筹帷幄的气概,更须保重自己的千金之躯。
雷远话音未落,前方丁立已经呼喝号令。原本围堵在台地入口处的己方士卒立即如潮水般退后。
在这些士卒身后不远处,就是梅乾紧急修建,昨日雷远又安排人手额外加固的栅栏。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如果仿造灊山大营的格局,在此地修建城壕,那自然是万夫莫开。可惜梅乾撤退到此地的时间,不过比雷远等人早了两天而已,他也只来得及立下木栅:
自山中砍伐原木,上下削尖,紧密排列以后将一头扎进地面,再置以横木,用绳索捆扎牢固;最后,在后面每隔一段距离用一根斜放的木头抵住。
梅乾设了三道木栅,每两道间隔三五丈,横贯于入口往后逐渐宽阔的地面,一头顶着壁立的山峰,另一头延伸到悬崖。
昨晚雷远又令人挖掘木栅前方的土层,形成了三道浅浅的壕沟,挖出来的土堆到木栅后方,以发挥居高临下的作用。
三道木栅的开口交错排列着,士卒们退入第一道木栅后,便将一面活动的栅栏压进地面,堵塞开口。
丁奉等人撤退的时候,张辽原打算紧追着突入栅栏的开口。但一来,丁奉等人的撤退毫无征兆,逃跑速度又过于快捷。二来,双方在石梯前的战斗极其激烈,除了张辽以外,其余将士登上平台之后坚持不了多久就或伤或死,直到敌人撤退的时候,与张辽并肩作战的也不过十人而已。
想要凭藉这十余人突入早就做好准备的栅栏防线,未免太难了。
张辽紧追着丁奉等人,甚至顾不上砍杀触手可及的目标,但当他接近栅栏的时候,无数长矛、长枪从栅栏的上方和间隙乱刺出来。
张辽身边的一名甲士闪避不及,胸腹多处要害受创,立时就一头栽进了壕沟。
张辽的反应要快许多,他猛刹住脚步,将短枪向左右横扫,把刺来的枪矛格开。但那些枪矛都是一丈四尺甚至更长的长兵器,纵然他竭力抵挡,许多锋刃还是从他的手臂划过,割裂了硬皮所制的护腕,留下了好几道血红的划伤。还有一柄长枪特别阴损地从栅栏下方的间隙搠来,直刺张辽的小腹,总算他及时反应过来,侧身避开,一脚将长枪的枪头踏入地面。那枪杆别在栅栏之间,啪地一声崩断了。
“奶奶的,退后!先退后!”张辽发了一身冷汗。
他高声呼喊,带着剩余的将士不断退后,又回到台地的入口处。
耳边“飕飕”的箭矢破风之声响起。那是敌人的弓箭手再度集结,从栅栏后面猛烈射击。张辽微微躬身,集中精力注意着箭矢射来的方向,随即挥动短枪,打落两支正对面门的来箭。更多的箭矢射中了他的头盔和铠甲,在这个距离上,很多箭矢的力量已非甲胄能完全抵挡的,偏偏他左肩的披膊损坏了,有一根箭矢扎进了肩头,猛地嵌进肌肉里。
张辽看也不看伤处,抬手拔去箭矢。他听到身后的闷哼声、惨叫声和躯体倒地的声音不断,但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将士沿着石梯攀登上来,还有人一叠连声呼叫着:“盾牌!快取盾牌!”
很快就有一面大盾被传了上来,然后接连又传上来几面。张辽把盾牌斜举,伏低身体,一名又一名将士同样斜举盾牌,伏在他身旁。然后他觉得眼前一暗,上方也得到了盾牌的掩护。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又有十几名甲士陆续扑上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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