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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玄逸一直到第五天才能下地,他恢复的比宋小川料想的快得多。受了这么重的伤,寻常人都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周玄逸鸠占鹊巢,伏城被他占了房间,每天都在外住宿,正好给了周玄逸一个清静。
周玄逸坐在床边,双脚垂在床沿,他先是动了动脚趾,确定自己对于自己的身体仍然具有控制力。脚掌试探性的沾在地上,一手扶着床沿,试图缓缓的站起来。很好,自己的腿脚并没有残废。周玄逸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的站立着,抓着床沿缓慢的走了两步,这两步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脸色更加没有血色。
周玄逸原地调整了一下呼吸,松开抓住床沿的手,膝盖一软,随后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
周玄逸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头发从头垂到眼前,把他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方寸大小的地面上。他肩膀上还有伤口,使不上力气,撑着地都止不住的发抖。周玄逸握紧了拳头,毫无预料的砰得一声砸在地上,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
周玄逸从未这样狼狈过,有时候击溃英雄的,不是强大的对手,恰恰就是生活上的琐事。没有记忆也没有体力,健康、才识、权利、记忆,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而去。
他当然没有伏城所以为的那样平静,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如此糟糕的境地都不可能保持内心毫无波动。
周玄逸举起手,血丝顺着五指缝往下淌,阳光把他的手指烤成暖橘色。
他到底是谁?
透过五指缝的阳光中,周玄逸看见门外站着两个人,金铃和伏城一起站在门外,不知道站了多久。
伏城抱着刀倚在门前,并不打算帮忙,看着周玄毫无尊严的丑态。
伏城是被金铃拉过来的,金铃一直悄悄地看着周玄逸,看到周玄逸想下床,觉得自己一个姑娘不好帮忙才找来了伏城。伏城在周玄逸倒地前走进来,但他只是旁观,一点搀扶的意思都没有。金铃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这个意思,人落魄时别盯着瞧,猛兽受伤也别去可怜。金铃道:“我去煮点粥。”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
周玄逸保持着伏地的姿势,眯着眼睛看了伏城一眼,毫无掩饰的,单纯的不善。
啧,跟要杀人灭口一样。
伏城没有对周玄逸发表任何看法,转而丢给周玄逸一跟拐杖,拐杖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来的,红木都用的有点泛黑,拄头吊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鹰头。
这个拐杖是个精巧玩意儿,鹰嘴有一处暗格机关,按下去之后整个拐杖自中间断开,竟然是一把精巧的剑。
周玄逸没有半分客气的接过,借助自己的力量颤巍巍的站起来。他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羞愧的,拄着拐杖继续刚才的步骤。刚开始走的两步都有些发颤,走起路来一深一浅,在有拐杖的帮助下也依然不得不借助周边的家具,但就算这种情况下依然挺直了脊梁柱。好像刚才的狼狈状态只是一场幻觉,之后就把情绪收拾的干干净净。周玄逸没有记忆,但有些事情是根深蒂固的。
周玄逸走了一会儿,流了一头的汗,他抬起头,窗外屋檐下竟然还有个燕子窝,小燕子探出脑袋,张着尖尖的小嘴,啾啾啾的叫着。
很有市井气的一个家,对于周玄逸来说相当陌生的地方。
周玄逸走的很慢,三步一挪,还有点坡脚,伏城就在后面慢腾腾的跟着,说不准是个什么意思,不知道是怕周玄逸摔成残废还是怕周玄逸把这庙给砸了。不过最多是第一种,因为伏城的破庙压根儿就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周玄逸在破庙里绕了一圈,最后停在断头佛前。
伏城以为他起码会问这个佛头去哪儿了,因为每个人都问过,金铃、严少康、宋小川和方海,他们每次进破庙都问过这个问题。即使伏城解释了,他们也觉得这个佛头是伏城砍的。
实际上,这不是伏城不敬神佛。他住进破庙的那一天起,这里就是一个断头佛。至于怎么断的,也许被雷劈了,也许是小偷看中了佛头上的镀金,偷走了。但真相是什么,谁知道呢?
让伏城感到欣慰的是,周玄逸没有问这个问题,他不过是原地站着,若有所思的看了一会儿便走了。
“吃饭了吃饭了!”金铃扯着嗓子招呼两个人。
吃饭的地儿也挺有意思的,就在断头佛下支了一张桌子。周玄逸坐在佛下,一抬头就能看到佛祖拈花的手势,完全没感觉到伏城到底是怎么信佛的。周玄逸走到桌前就被蒸腾而来的热气熏了一脸。
金铃做饭很快,今天煮的菜色也简单,简简单单的一碗粥,和两叠小菜一个鸭蛋。不过白粥弄不出什么花样,看上去就很清汤寡水。金铃还给伏城煮了一碗面,卖相看着尤其好,面条规规矩矩的盘在萝卜熬出来的鲜汤里,上面窝着一颗半熟的鸡蛋,点缀着一点碧绿的葱花。
两叠菜对比,衬托着那碗白粥惨淡的不行。
超出金铃想象的,周玄逸这人竟然不挑食,看他的样子就应该是个挑食嘴毒的主,没想到就是安安静静的喝粥。
周玄逸吃饭吃的慢条斯理,每样小菜都吃的很少,伏城和金铃没见过如此斯文的吃法,直勾勾的看着,看着看着自己吃饭的动作竟然也慢了下来,好像刚上桌的猴人。
周玄逸对破庙的断头佛没兴趣,对伏城额头上的一点红倒有点兴趣。他只见过女人额头点画着花钿,还没见过哪个男的在额头上描这么个玩意儿。他问道,“你这个怎么弄的?”
伏城嘴里嚼着面,含糊不清道:“天生的你信吗?”
周玄逸摇头,“不信。”没听说过胎记长得这么周正的。
伏城实话道:“我记事儿以来就顶着这玩意儿,我也不知道。”
伏城对周玄逸是一个开诚布公的状态,问什么就说什么,但不巧的是,周玄逸问的问题他刚刚好不知道。
周玄逸嗯了一声,也没说话。周玄逸的沉默伏城很好理解,他突然间醒来,还未消化伏城劈头盖脸的一堆信息,根本无从下手。多说多错,聪明人不在这儿耍嘴皮子。
周玄逸放下筷子的时候,伏城和金铃已经吃完好久了,他问道:“你们……”
伏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跟周玄逸介绍金铃,道:“这是我闺女,金铃。”
“呸,谁是你闺女。”金铃不满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周玄逸看他俩的长相也知道两人估计是半路搭伙过日子的,应该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伏城今年二十几,金铃也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父女。
“行行行,”伏城似乎被金铃拒绝惯了,他又介绍周玄逸道,“你就叫他周哥吧。”
金铃的眼睛圆溜溜的转了一圈,叫伏城哥是便宜伏城了,但认一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哥哥似乎也不亏,于是甜丝丝的叫了声,“小周哥哥。”
伏城被这一声惊了一身儿鸡皮疙瘩,“真恶心。”
“你说谁呢?”金铃踹了伏城一脚,伏城也不知道是不是躲闪不及还是故意让着金铃,被踹个正着,特别夸张的叫了两声。
伏城默默观察着周玄逸,觉得这人失忆前后的性子还真的变了不少。失忆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坐到他那个位置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几个人要让他尊敬。周玄逸根本懒得掩饰自己的表情,什么想法也不会与人商量,谈不上是没有教养,但说话大多数都是直来直去的命令。
失忆后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处境,失去了权利的倚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人会看自己的脸色。周玄逸是一个聪明、冷静并且能够快速调整自己状态的人。他几乎没有什么障碍的就适应了目前的生活,伏城换位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他这种想法跟随遇而安关系不大,他大概把白麓城、伏城和失忆的所有事情都当成了一个复杂的问题,有问题就去解决问题。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失忆前后的周玄逸和伏城都是两类人,都没什么好说的。
吃完饭之后,伏城想跟周玄逸商量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伏城觉得自己有点窝囊,哪怕周玄逸是个流落民间的倒霉蛋,但伏城往他身边一坐就感觉自己是个伺候人的。
周玄逸感到伏城探究的目光,偏头看了一眼伏城,伏城立马就别开了视线,挪开目光之后伏城又后悔,他一个失忆的倒霉蛋,我怕他干什么?
“你接下来想怎么办?”伏城问道。好歹也算是自己的主顾,伏城当然得供着他,伏城想了半天宽慰自己道。
周玄逸想过这个问题,他手里的龙符过于重要,不可能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贸然行动。既然有人能雇佣伏城让他救自己,不管那人有什么计划,周玄逸必定是这个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周玄逸其实没有多少体力,一走动哪里都疼,他硬是咬着牙在院子里走了一个时辰,最后实在熬不住,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伏城一直紧跟着他,靠在树上与他交谈。
周玄逸内伤不轻,说话的时候五脏六腑都疼,但身体坏了脑袋没坏,他理了一遍伏城的故事,问道:“我先帮你找到严少康。”
这个词用的,周玄逸不说他和伏城是主顾的关系,反而用了帮这个词,一下子拉近了和伏城的距离。伏城暗自感叹了一声,这人驭人之术还真是高啊。
实际上,周玄逸和严少康的事情是一回事儿,在这张由阴谋交织的大网里,严少康和周玄逸必定是其中两个最关键的节点,只要弄清楚其中一环,另一环也会随之解开。
周玄逸问道:“严少康是谁?”
“一个野郎中。”伏城说完感觉到周玄逸大概是问严少康的真实身份,难道严少康这人跟夏侯府有什么过节吗?不对,如果严少康本人跟夏侯府有关系,他在白麓城这么多年不会没有一点动静,选择在喜宴当天动手,不如说是跟周玄逸有关系。
“柳荫巷的人不问来历。”伏城慢悠悠的解释道,这也是伏城留在柳荫巷的原因,没有人关心对方的过往,也不会有人对伏城的过去深究。伏城继续道:“我跟严少康有点交情,但他也不跟我说过去的事儿,只有一次,他喝多了酒,提过一嘴自己是个苗疆医师后人。”
伏城顿了顿,道:“我觉得他应该认识你。”严少康应该瞒着伏城干了不少事,才会选择在营救周玄逸的当天选择进夏侯府。伏城盯着周玄逸,试图在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蛛丝马迹。
“我也这么想。”周玄逸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但我毫无印象。”
周玄逸又问道:“你这四天都干什么了?”
周玄逸昏迷了四天,伏城不可能没有任何行动。
“干了点琐事,”伏城心想自己竟然要开诚布公还不如直接捅到底,道:“比如查一查你,查一查严少康,看看夏侯府的动静。”
伏城知道严少康的问题很复杂,已经让方海帮忙去苗**山县查一查严少康的来历。只不过白麓城在边塞,这一趟去苗疆,来回最快估计也要一个多月。
周玄逸问了一个问题,“夏侯府设宴,宴席上能被你称作是高手的有几个?”
伏城仔细思索起来。为了混入喜宴,伏城曾经仔细研究过当天出席的人物,他盘算了一会儿,谨慎回答道:“四个。夏侯爷路子广,江湖上来的有头有脸的人很多。鬼面判官、黑汤婆婆、万剑山庄的庄主、恒山派掌门都来了。”
其实四个只是保守估计,这只是明面上来的人,伏城那天夜里清楚的感受到了侯府里养着一批暗卫,虽然不知道武功深浅,但是如果那天夏侯府没有失火,伏城应该很难脱身。
周玄逸问:“你觉得能在他们四个面前杀人还能割下半块心的人,武功该是什么样的程度?”
伏城沉吟道,“如果不是里外买通,有这样功夫的人,天底下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个。”说罢他又笑了下,“反正我没那个本事。”
周玄逸追问,“严少康在这二十个里面吗?”
伏城闻言就笑了,虽然伏城不了解严少康这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但武功这种事情是没法掩藏的,几次交手就能知根知底。伏城道:“他呀,用毒用药的功夫还行,武功平平,实打实的比试,他连我二十招都接不下来,别说那四个人。”
所以,即使严少康和夏侯爷刺杀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下手的人必定不可能是他。
伏城皱着眉头,严少康没有易容,仅凭宋小川一张伪造的请柬混进夏侯府,被排查出来是迟早的事情。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传来严少康的消息。
伏城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有谁在替严少康遮掩,严少康到底卷进什么阴谋诡计去了。
周玄逸问道:“能进夏侯府吗?“所有的阴谋都聚集在夏侯府,去夏侯府是最优的选择。
伏城沉默了半响,觉得周玄逸少不知事的厉害,语重心长道:“夏侯府可不是那么好进的,我跟你说实话,江湖话本里某个飞贼潜入将军府云云,一半都是瞎话,你去问问那些江湖客,谁愿意没事干往官老爷的地界跑?拿镇北王府来说,卧虎藏龙,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进去。夏侯府怎么样我不清楚,但夏侯爷人突然死了,在找到真正的凶手之前,没有人能离开夏侯府,夏侯爷那些宾客都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夏侯爷遇害后,在锦衣卫来之前,整个夏侯府全面封锁。其实这不是什么官府的禁令,白麓城的官府老爷跟摆设一样,连个屁都管不住。这是那群江湖人士自己提出的,一条心照不宣的规矩。谁要是离开了夏侯府,谁就是心虚。为了自证清白,稍微要点脸面的都不敢这个时候离开。
几十个江湖客和朝老聚集在一起夏侯府,更别说府里还暗藏着一众侍卫。换而言之,此时夏侯府就是天底下最乱的地方。伏城说是要让周玄逸搬到隔壁宋小川那边去,但一直迟迟没有行动。周玄逸身上有伤,伏城几乎是多了一个照顾伤员的任务。
伏城一直不喜欢跟人挨着,这跟他小时候的经历有些关系,他身上保留着一些野兽般的状态,深信如果长期和人混在一起会消磨他敏锐的直觉。因此他跟严少康他们混的再好,也没有到达穿一条裤子的地步。
周玄逸养伤的时候,伏城都是出去住,也不知道每天浪迹在哪儿,有狗窝都不能回,别提多难受了。
周玄逸已经醒来两天了,如果要让伏城来形容周玄逸这个人,伏城大概会觉得他像金铃养的那只猫。刚来破庙的时候谁也不搭理,认清楚伏城不能把他怎么样之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开始蹬鼻子上脸。对,就是蹬鼻子上脸。
周玄逸很明白怎么借力打力,先前刚能走路的时候坚持自己走,虽然每一步走得如同刀割,但恢复的效果十分显著。第二天就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行走了,面色也有些红润的时候,就开始很不客气的使唤起了伏城。
这个人跟在夏侯府见面时很不一样,身上残余了很多少爷脾气,但又显得比从前无害。
端个茶送个水都是常事。伏城想发火,对方立马又用一种十分无害的眼神看着他。伏城和他是共存关系,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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