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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城今年新冬的初雪封城足足一月有余,终于止歇于今日融融的暖阳之下。
小郡主自那日受火药波及撞了一身伤,便已在王府将养了多日。
此番遇险实实在在触了临王的逆鳞,她被禁足在寝殿内不许踏出半步。
平日里的衣食尽皆由侍女备好了送进来,连每日开窗透气都不许多停片刻。
虽曰禁足,临王却终究未能下狠心折了她的羽翼,只是勒令小郡主痊愈之前不得再外出罢了。
在这天和城中,玉香楼便是她的手眼。
纵然小郡主人在王府禁着足,却并不妨碍沈敛悄无声息地递消息进来。
他在楚叙白手下做事时积累的人脉,原本已因着正主的早逝而随雪掩埋,却不想,今生仍有用武之地。
沈敛端坐于屏风之外,不疾不徐地品着临王府特供的上等西湖龙井。
小郡主并不着急,逗着那只喂得油光水滑的肥软幼猫,安静等着他品完这口茶。
如乔便陪着小郡主一道躲在屏风后,全神贯注地练着字。
天和城的冬日若没了炭火是决计捱不过去的。
化雪时彻骨的天寒常会沿地底弥散进殿阁之内,冷的人手脚僵硬。
沈敛用完了足足一盏茶,被外头冰雪冻得麻木的四肢才渐渐活络开来。
他自袖中取出一份名册来交予一旁侍候的翠袖,请她转交予小郡主。
“这便是季原手中那份名册。”
那日小郡主拼死救回来的那份文折乃是季原与另一股势力间的通信。
在此之前,一直是那位不可说之人单方面向季家下达指令,差事办妥之后再由季家修书一封禀明情况。
信纸阅过便烧,不留半分痕迹。
国公府的人在西殿那方炭炉里找到了未燃尽的书信一角,只是其中字迹早已被烧作了灰烬。
小郡主搜出的那份文折实在只是些她早已知道的情报,若真论起作用来,恐怕唯有那朱批的字迹尚可作为一点微末的线索。
季原运气实在是好,这次相府部署周密,却唯独没有料到,季原彼时竟恰好不在殿中。
前厅留守的影卫被另一股势力绊住了脚,未能看住江彦成的动向。
如今猜测,大约正是甩开了相府的眼线,暗中与季原接头去了。
沈敛幽幽道:“这些倒只是次要,我有另一事不明。
“既已敲定了这江彦成与季原勾结,为何季原手中的名册里,却没有江彦成的名字,甚至没有江家的一兵一卒。”
小郡主名册从头查阅到尾,果然未见江彦成三字。
“莫不是……”沈敛续上一盏茶来,“这名册或许有缺?”
小郡主闻言轻笑一声,调侃道:“沈大人一贯孤孑自负,竟也有这样动摇的时刻。”
楚叙白曾将沈敛视作心腹,甚至曾在王府中借住过足足一年。
小郡主幼时见他便是一副负手而立睥睨天下的模样。
沈敛摇了摇头,捧着热茶安详道:“老了老了,郡主有何高见,不妨说说。”
小郡主搁下手中狼毫,一面监督着如乔不许她偷懒,一面斟酌道:“依我所见,这江彦成本就不是季原的手下。”
“叛臣早在多年前便与北狄勾结,妄图覆灭皇室改朝换代,时至今日,势力早已根深蒂固。”
她从源头开始捋顺:“倘若傅相的情报准确,这叛臣中算得上祸首的,便唯有定远侯应泽、太常寺卿季原与另一位不可说的人物。”
她才开了个头,沈敛一时竟有些豁然明朗。
“定远侯一脉被傅相连根拔起,天和城中人尽皆知,江彦成是其余孽的可能性不大。”
“他亦不在季原手下,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为那第三位不可说的大人物办事的。”
小郡主微抬起下颌,音色微朦道:“江彦成趁白老国公寿宴之机,前往国公府与季原接头,为的是传令。”
至于传的甚么令,而今谁也无从得知。
沈敛淡笑道:“难怪楚世子常赞你冰雪聪明。”
楚流萤愕然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楚世子并非她的二哥哥楚流光,而是那位早折于幽诛关下再未归来的大哥哥,楚叙白。
沈敛接着道:“这江彦成倒不需您亲自动手了,我瞧着丞相府那边,似乎已有动作。”
小郡主闻言一怔,微抿了下唇瓣试探道:“江家权势却微末,那江彦成至少仍官居太仆寺卿,无凭无据,如何料理?”
这位小祖宗虽颇有几分谋略,却奈何仍是个千娇万宠里长大的小祖宗,未切身尝过朝堂的险恶。
沈敛抿了口茶,暗自想道,傅长凛平日做事看似分毫不避着她,实则大约暗中遮掩了不少不愿让小郡主看到的肮脏与丑恶。
他傅大丞相有心相护,沈敛却没有这样的闲心。
“只要有心,凭据这东西,不过信手可得,”沈敛音色极冷,“您说它有,便定然会有。”
这话说得极绕,小郡主却霎时间通透了他话中所指。
既已认定了江彦成必与通敌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要师出有名,便可顺藤而上扣死了他的罪名。
傅长凛此番并非守株待兔,而是要主动出击,先将假造的罪证布置于江家,便可借故向御史台揭发此案。
待这火烧到了江家身上,再行销毁事先假造的证物便是。
总归江彦成谋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宅中自然有数不尽的蛛丝马迹。
只要师出有名,便不愁定不了江彦成罪。
而现成的罪证,无论真伪,都无疑是出师的最佳之名。
小郡主幽幽叹了口气,对这样的做法不置可否。
沈敛临走时理直气壮地敲走了临王府不少西湖龙井,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约摸是真心喜爱这样鲜嫩清高的茶香。
临王府旧宅便建于江南,府中龙井乃是故友相赠,并不很多,尽皆被这位沈楼主讨了去。
他倒识货。
小郡主淡笑着摇了摇头,并不介怀于此。
如乔便歪头瞧她轻淡又无奈的笑意,慨叹道:“我们小郡主如今倒果然有几分大人的模样了。”
她语气很轻,像是三月末拂柳而过的细风。
楚流萤支起一点窗棂,有纯粹而冷冽的风雪气息拂面而来,扫净了阁中昏沉的热意。
她正欲开口,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那身玄色长袍她实在在许多场合无数次见到过,熟悉到曾连梦中都是那人冷隽淡漠的容色。
小郡主再定睛去瞧,树底唯有极白的深雪与遍地披落的日色。
她蹙了蹙眉尖,恍然以为是自己一时失神的幻觉,便在如乔的催促下阖紧了窗棂。
不远处,傅长凛自那颗古旧的老槐树后缓缓走出来。
短短五日,单是一个沈敛便往小郡主殿内跑了三趟,贺恭托人送来的补品近乎堆满了她的小厨房。
白偏墨受伤不轻,至今仍旧将养在国公府,便托白老国公亲自来过一趟。
傅家的礼却始终被临王不咸不淡地谢绝了。
今日他奉了皇帝的命来临王府办一桩公务,才终于有机会站在小郡主窗外远远地望上一眼。
傅长凛孤身立于冰天雪地之中,目送沈敛捧着不知甚么稀罕物什脚步轻快地自小郡主殿中走出。
他自然认得这位楚叙白身边曾赫赫有名的幕僚,也略知此人是如何的心高气傲与渴求功名。
小郡主既有心干预这朝中权争,沈敛无疑是一大助力。
只是他私心里无论如何都不愿小郡主与旁人有一分一毫的纠葛。
他亦可成为小郡主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傅长凛望了眼那扇紧阖窗,满心皆是小郡主那双一闪而过的清滢漂亮的黑眸。
一道陌生的女声不知何时靠近了窗边,带着清亮与温柔道:“伤都没好利索呢,不许再吹冷风。”
小郡主放松时总带着江南温软绵柔的口音,乍一听便如同撒娇一样:“乔乔,太闷啦……”
身后有小厮恭敬地请道:“傅相,王府后院毕竟有女儿家的私宅,您该回了。”
傅长凛负手默然许久,终归随着小厮的指引出了王府。
沿途尽是凌雪怒放的寒梅,在幽深曲折的石径两旁连成一片接天的绯色。
这里原本种的并不是红梅,而是小郡主自江南带来的幽兰。
这位天真烂漫的小郡主初来乍到,不识得天和城地居王朝北方,凛冬漫长。
她细心侍候的兰花在初秋来时一夜之间被秋霜杀尽,小团子那日休沐之后再来宫中上学时哭得梨花带雨。
国子监一众少年们眼巴巴地守着这扑簌扑簌掉眼泪的小祖宗束手无策。
她彼时初至天和城,官话才学了点皮毛,只软糯温绵地不知控诉着甚么。
傅长凛少年游历极广,略懂一些江南的土语,才勉强辨出她说着“花”“秋霜”一类的字眼。
这小傻子,将江南才养得活的幽兰带到了凛冬苦寒的京师。
傅长凛抹去她眼尾的湿痕。
彼时他已渐渐抽条,俨然一副翩翩少年郎的冷隽模样,需得蹲下身去才能与这小小一团勉强平视。
傅长凛无奈道:“不许哭了,下次休沐,我为你种一片凌霜而开的花海。”
他果然没有食言。
彼时初出江南,没见过甚么世面的小团子呆立于红梅树下,仰头努力去嗅那点似乎纠缠着冰雪的暗香,眼睛里都似闪着浩瀚星河。
傅长凛默然穿过那片已生得极为繁茂的梅林,一身累累的伤痕都隐隐泛出痛意来。
七日之后便是冬狩。
天和城民风开明,世家女子皆可入围猎场与男子一样纵马狩猎。
小郡主往年总是跟在他身后,虽没甚么成绩,但总归安全。
今年若这小祖宗若要进围猎场必然不愿与他一道,傅长凛隐隐有些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