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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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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宫中,沈珏对皇帝说:我爹没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爹早没了。”

沈珏不说话了。

自收到季玖战亡的军报后,皇帝似乎憔悴了许多,此刻也没有与他交谈的兴致,坐在龙案前,神色寡淡。

最后两人都无话可说了。

沈珏起身,道:“我走了。”

皇帝应了声,挥挥手道:“下去吧。”

沈珏略顿,才将自己的话说完整:“不回来了。”

皇帝这才抬起头正眼看他,死水无波的神情里多了一丝波澜,似是微怒,“就要一去不回?你爹吩咐的?”

沈珏回道:“不是,但我要去找父亲。他又去找我爹了。”

皇帝脸上的怒气消减些许,“还要找?去哪里找?”

沈珏说:“父亲闯地府去了。我得去帮他。”

皇帝哧了一声,嘲讽道:“你?就你那点法力,连季玖都救不了,你不添乱就算不错了!”话说到此,实在是刻薄了。皇帝也知道自己刻薄,但刻薄又怎么样,他说的是事实,这世上真实,往往都是刻薄的。

沈珏垂下头,却什么也没说,站了站,转身就走。

皇帝在背后唤住他,看似无心的问了一句:“朕若死了,你找不找?”

沈珏顿住,立在门槛处,良久才问:“你要我找吗?”

皇帝没有回答。

沈珏转过身,隔着寥寥几丈地,却没有靠近,知道皇帝性子苛刻的很,又从不说软话。想了一会,沈珏道:“你若想我寻,我就寻你,只寻你一世,寻到了若是你不想见我,我就不寻你了。”

沈珏说:“我不像父亲,我不喜欢吃苦。”

皇帝却没有说话,只看了他许久,挥袖让他走了。永久色片公众号ooxxpan

沈珏一走,屋子更空了,皇帝一人呆在房里,看着眼前那份奏折,那是季玖最后一份奏折,依然是叫人讨厌的公务的语气,一句废话都没有。尽管皇帝厌恶奏章上长篇累牍的引经据典,但此刻,却恨起他的干练来。

季玖,你就这么跑了。皇帝掩住脸,咬牙切齿的在心里骂着,忘恩负义!

朕对你这么好,多少年护着你,要什么给你什么,结果,你却一个人先跑了。

余下偌大江山,和他一个人。

从此,就是想软下心肠,也没有了对象了。想保护,也没有可保护的人了。

当真,是天地独尊了。

皇帝坐了许久,突地起身,命人唤来申海,道:“你,现在给朕拟一道旨,季家满门忠烈,朕要赏他。赏他粮田万顷,金银珠宝,追封忠义王,遗体葬入皇陵!”

申海呆了呆,连忙道:“皇上,这样怕是于理不合。”

“拟!”皇帝冷声,威严慑人。

“是。”申海提起笔,落了两个字,仍想劝他:“我朝从未有外姓王,季将军一向深明大义……若是知道了,怕是死了也难安……”

皇帝闻言却敛了怒容,笑的有几分诡秘,一字一句道:“朕就是要他死也死不痛快!”

谁让他就这样死掉,哪有这么痛快的事!

申海无言以对,默默拟好旨,第二天早朝,旨意就成了现实。入土的棺木被掘起,葬入皇陵。举国戴孝,礼乐喜庆罢停七日。

这是开国来,从未有哪位臣子领过的隆恩。

这一切,沈珏很快就知道了,但是也无心去与皇帝计较,他匆忙去寻伊墨。

伊墨却已经闯了地府,和小鬼们纠缠过后,与判官对上。

伊墨道:“我来找人。”

判官道:“这里无人,都是鬼。”

伊墨点头:“那就找鬼。”

判官道:“你这蛇妖也是要成仙的了,既然已经知道是鬼,何必还执着?”

伊墨不理他的问题,只道:“我要知道他轮回到哪里去了。”

判官叹了口气:“什么名字?”

“沈清轩,上一世叫季玖。”

判官道:“我去回禀阎王,若同意了,我就帮你查。”

伊墨站在殿中,第一次审视这个传说中阴森可怖的地方,阴森倒是有,却未必可怖。一切都循着秩序进行,鬼魂鬼仙,各从其类,倒是比人间还有井井有条,除了偶尔能听见哀嚎与低泣,大殿里实在平静的很。

伊墨等了片刻,判官还没有来,就走出殿,四处观望。脚下的小路引着他,走到一片花海前,血红的花丝丝缕缕的绽放着,伊墨正准备走过去,却被一鬼卒拦住了,“这是死人走的路。”

伊墨停了步,望着蜿蜒隐没到花海里的小路,问:“再往前是什么?”

鬼卒笑了一下,笑容有些阴森,“你死了,便知道了。”

伊墨看着他,却格外认真的答:“我还不想死。”

鬼卒道:“不想死就回去,走过这条路,你就是妖,也魂肉分离变成孤魂野鬼。”

伊墨在花海前站了许久,才折身,顺着原路返回。

回到殿中站了盏茶功夫,判官终于走出来,只是神情恭肃,走到一旁站着,似在等人。

伊墨也不吭声,又等了片刻,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面容刚毅,眉眼带煞。伊墨与他对上视线,两人都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

伊墨皱了皱眉,他这些年与人与仙交往实在是少的可怜,只需在脑中过滤了一下,就能回忆起来。就想起了一百多年前,沈清轩纳妾的那段日子,他与老道去降魔。将脑中那魔头将军的印象与眼前人比较一番,伊墨肯定了,稍稍惊异了一下,道:“是你。”

阎王显然也想起了他,“哈”了一声,似在笑:“是我。”

那时连仙家老道都束手无策的魔头将军,竟然成了这里的阎王,伊墨心头也觉得滑稽,世事无常,大约就是如此。想到当初辛苦帮老道降了魔头,结果老道却让他成了鬼仙。

既然有一面之缘,两人都不再客气。

伊墨道:“我此番来找人。”

阎王道:“我知道。”又道:“他已经去了奈何桥。”说着转向判官,问:“那季玖何时投胎?”

判官翻出名册,道:“还需等等,前面还有些人,暂且轮不到他。”

伊墨又问:“还是人胎吗?”

阎王表情却古怪了一下,迟疑着道:“他杀孽太重,本不该为人……但是……”略顿,阎王请伊墨坐下,这才细细说与他听——

且说那日季玖丧命与暗箭之下,魂魄却没有立刻归于地府,判官查生死册,未见他来报道,才派了黑白无常去索魂。黑白无常寻到他的魂魄时,并未发现异样,只是带回来时,才发现季玖神色痴呆,无喜无怒。原来不知在哪里,少了一魂一魄。

为此黑白无常还专去搜寻了一番,也不曾找到,只好任他魂魄不全。所以,本该轮为畜生道的季玖,也就免了责罚,还是重新为人。

阎王道:“他既是为人,也是个智障。你还要寻他吗?”

伊墨沉吟不语,许久方道:“自然寻他。”

阎王见多了这样的事,对他的回答也不足为怪,伸手取了判官的生死册来,又翻了翻文案,道:“你回去吧,五十三年后,去霖山脚下,寻一户柳姓人家就找到了。”

伊墨本还想问什么,却也没问,起身道:“多谢。”说完欲走。

阎王站着,想了一会才道:“当年你虽除我,却也帮我离了苦海。你要寻的那人,本该一生苦楚,二十岁夭亡。我回你恩情,许他七十年阳寿,也让你了却心愿。只是……莫要太痴迷了。”

伊墨顿住,回过身来,仍是那句:“多谢。”

这才离了地府,重归人间。

刚回到人间,就见到沈珏,化了狼形,正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似乎是三番两次与地府守卫争斗,也没冲进去,输的有些难看。

伊墨伸手在黑狼的脑门上弹了一下,道:“这点雕虫小技,还要闯地府,你以为那是皇城?”

黑狼被弹了一下也不恢复人形,趴在地上,伸出爪子捂着额头,口中“呜呜”叫着,像是在撒娇。

伊墨道:“你回去吧。”

又要赶人,黑狼围着他脚边转,张嘴咬着他的袖袍拉扯,似乎是不满。

“皇帝不会放过你的。”伊墨淡淡道:“他虽不会求你,却也未必不想让你留下。你就这么走了,只怕是天下妖物,都要被他集合了道法两派,斩尽杀绝了。”

黑狼闻声松了口,低着头踌躇。却让伊墨踢了一脚,踹在他的尾巴上,道:“还不去?!”

被踹了一下不痛也不痒的黑狼表示不妥协。

伊墨一扬眉,戏谑着说了一句:“谁让你,偏偏去招惹帝王。”

黑狼这才惭愧的“呜”了一声,夹着尾巴跑掉了。

伊墨并没有说错,季玖一走,朝中无大将,皇帝有心扶植起这眼高于顶的狼妖,让他为自己卖命。只是这种念头,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所以沈珏离开后,皇帝虽貌似对沈珏的离去不以为意,事实上只是看上去很好。他是一国之君,人间之主,岂有让一个妖物欺压这么久,最后却跑掉的道理。敢跑?我便让你同类死绝,不信你不来求我!

沈珏的及时回归,也算免去了一场妖界浩劫。

皇帝吊起眼皮,见他出现,不冷不热的一句:“来了?”

沈珏“嗯”了一声,凑过去看了看他手中奏章,实在没有兴趣,便去了龙榻上,不解衣袍的睡了。来去一句解释都没有,还如此嚣张狂妄。皇帝盯着奏章,手中朱笔“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将断掉的笔藏进袖子里,皇帝道:“沈珏,你爹死了,你替他职务,如何?”

沈珏从榻上坐起,沉默片刻道:“好。”

“当真?”本以为不受拘束的妖回答的这么干脆,皇帝倒有些犹疑不定了。他一贯就是这样的秉性,嬗变且多疑,此刻反倒不知道,该不该将军权交给他。

沈珏似看透他所想,干脆道:“父亲找我爹去了,也不知要找多久,我既跟你好了,便陪着你。等你死了,我就走。”

皇帝被他冒犯的不轻,转念一想,又觉得新鲜。谁也不敢这样同他说话,甚至少年时的季玖,都不敢这样说。况且,什么叫“我跟你好了”?皇帝不无讽刺的想到,肌肤之亲就叫好,那自己可是不知好了多少人了。

当然这话是不会说的,皇帝只道:“我死之前,交上虎符。”

沈珏应了。

皇帝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妖怪率直可爱起来,虽然不知道妖怪掌握权势后会不会也起异心,但此刻皇帝觉得他是可爱的。他是帝王,既然觉得好,就有了动作,上前去望着他的眉眼,望了会,低下头,在他脸上咬了一口,又叠上他的唇。

沈珏也不抗拒,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两人滚做一团,进了宽大的床榻深处。幔帐舞动而起,解下的衣袍也逐渐被扔出来,地上的一件明黄龙袍里,滚出两截折断的笔。

沈珏说到做到,陪在皇帝身边,从偏将被提拔到将军,又在二十年后的一场政变里,当上了大将军,接过了季玖曾经握过的虎符。

人间的风云变化,仅限于朝廷高阶内部,底下百姓还是安宁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罗浮镇霖山脚下近年搬来一户人家,只夫妻二人,抱着一个幼儿。对新来的这户人,村里眼尖的很快分辨出他们与自己的不同,男人言谈举止大气的很。妇人几乎不怎么出门,而到了夜里,家家省油熄灯时,他家的窗户还亮着。人都有好奇之心,好奇了自然就打听。不消一个月,就有人打听到这家人,男人原是县衙文书,因上司贪墨受了牵连,家业因为这场巨变,也都卖了,这才留下一条命。

夫妻二人带着刚出生半年的儿子,在这山村里落了户。

一转眼就是四年,这个家却被诅咒了似地,先是男人病倒,接着妇人也病了,那唯一健康的孩子,长的倒是眉眼清秀,却是个傻子。

四岁了,别的孩子都在追鸡撵狗大喊大叫的年纪,他才刚刚学会走路。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整天木呆呆的,不喂饭就不知道吃,饿了也不知道说。这样的情景,本来病重的夫妻二人,更是心中烦闷,一场病始终没有好。

无人管束就越发显得呆傻,晌午过后,四岁的柳延蹲在黄土坡上,手中攥着一根细小的木棍,在地上扒拉着。地上爬着一只蜣螂,刚团好一颗粪球,正倒着身子,用腿将粪球球往坡上滚。柳延呆呆看着,看了一会,用木棍去捣粪球,他天生痴傻,动作也慢,所以那蜣螂受的罪也多些,每每快要滚过去了,柳延才慢吞吞伸来木棍,将它的粪球捣开,咕噜噜滚回去。蜣螂只好又爬下去,重新滚。

这样的游戏,山村里的孩子都会玩。但至多也就玩上一会,自己就腻味了。

整个村落里,只有柳延,能一个人蹲在那里,玩上一整天。因为其余的,他都不会玩。别的孩子嫌弃他蠢笨,都不带他。

伊墨从林中走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蹲在土坡上欺负蜣螂的那个瘦小孩童。衣衫褴褛,弱不禁风。因为太远,眉目不清,伊墨并没有意识到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直到逐渐走近,伊墨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孩子蹲地时间长,脚麻了,恰在他走过时崴了一下,笨笨的跌坐在地上,衣衫碎布般敞开。伊墨猛地顿住脚。

那孩子瘦弱的肋骨可见的胸膛上,心口的位置,一抹血红赫然跃入他的眼帘。

伊墨凝注步伐,一眨不眨的望着他胸前,一粒朱砂痣红着艳着,在瘦骨嶙峋的心口,仿佛要渗出血来。

“我找到你了。”

伊墨说,先是观察着孩子的眉眼,最后安安静静的注视着他的心口。

当年执意套上的红珠索,成了季玖心尖上的一点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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