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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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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承佑仰头想了想,滕玉意虽然脾气大又爱记仇,见识和手腕却不俗,明知这是他人的法器,没理由不打招呼就偷偷昧下。

那她为何迟迟不还?

该不是那日他把东西给她时说得不够明白,叫她误以为这铃铛送给她了。

可就算滕玉意不懂道术,也应当能看出玄音铃是世间罕有的法宝,他与她非亲非故,怎会无缘无故送她异宝。

兴许被什么事绊住了,然而都一日一夜了,她纵算自己抽不出空,总能抽派出底下的人来送东西。

他琢磨来琢磨去,好奇心简直压不住,可惜今日不能出宫,不然还可以亲自找她问个明白。

罢了,待明日出宫再说吧。不过如此一来,他又得跟她碰面了。哎,有点烦人呐,本以为不会再有与她交集了,怎料还得去趟滕府。

小宫人半晌没听到蔺承佑开腔,小心翼翼问:“世子殿下?”

“知道了,让宽奴不必管了,我自有计较。”

他说罢回了身,身后却有人唤他:“阿大。”

蔺承佑扭头望过去,廊道尽头走来一个人,端正的相貌,温和的神态,正是太子。

“阿麒。”

太子关切的表情与圣人一模一样:“阿爷给你瞧过没,伤口有没有大碍?”

蔺承佑笑道:“瞧过了,伤口浅得很,白浪费了伯父的『药』粉。”

太子作势要轻怼蔺承佑一拳:“我还不知道你吗,天塌下来也像没事人似的,头几日总也找不见你,我本想着,见了面必定跟你好好打上一架,今日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暂且先放你一马。”

蔺承佑侧身躲过太子的拳风,扬眉道:“太子这是学了新招了?这还没比划上呢,怎知到时候谁放谁一马?”

“好狂的小子,受了伤也不老实,你也不必激我,今日我绝不跟你动手。”

宫人们抿嘴偷笑,太子平日最是宽和稳重,可一见了成王世子就免不了打架吵嘴,这也不奇怪,宫里这一辈的孩子不算多,兄弟只有四人,圣人和皇后生了阿麒阿麟两位皇子,成王夫『妇』则生了阿大和阿双两兄弟。

四兄弟里,就数刚被册封为太子的阿麒和成王世子年龄最相近,兄弟俩自小一处长大,吃穿住行就没分开过,这架从小打到大,哪回见面不过两招那才叫稀奇呢。

那边早有宫人禀告皇帝了,昌宜和阿芝欣然从廊道拐角跑出来:“太子哥哥。”

晚上的家宴就设在皇后平日起居的大明宫,皇后刘冰玉负责菜谱,尚食局负责烹饪,等到盘馔上桌,果然样样新奇有趣,几道点心均做得柔滑如膏,羹汤也是质白如玉。小辈们欢然雷动,吃得大汗淋漓。

膳毕,皇后自称吃多了要消食,带着阿芝和昌宜到碧波池前喂鱼,太子则与蔺承佑在迎翠亭下棋,皇帝在旁静坐,一边饮茶一边观棋。

温柔的夜风伴着花香,轻轻拂动水亭四周的酪黄绡纱,皇后立在一团皎皎月光下,弯腰把手中的鱼食递给两个孩子。

忽听迎翠亭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皇后起身看过去,原来是蔺承佑故意要悔棋,太子一本正经将其拿住,却敌不过蔺承佑的胡说八道,圣人听了几句撑不住,头一个笑了起来,他这一笑,惹得蔺承佑和太子也丢开棋子大笑。

皇后望着丈夫的笑容,由衷觉得高兴,承佑估计是早就看出皇伯父为政事烦忧,想法子哄伯父开心呢,这孩子最会妙语解颐,这才进宫多久,都逗圣人笑多少回了。

她扬声笑道:“我和圣人巴不得日日举办家宴才好,可孩子们一日比一日大了,哪能整日承欢膝下。去年静怡嫁了驸马,宫里本就冷清了不少,你们兄弟四个又轮番去军中历练,阿麒和阿大才回来不久,今年又轮到阿麟了,阿双虽没到随军历练的年纪,头年却跟他爷娘出去游玩了,我算是想明白了,还数女儿贴心,阿麒,阿大,你们给我看好妹妹,日后阿芝和昌宜得晚几年再挑驸马才好。”

昌宜仰起粉嫩的小圆脸:“阿娘,你和阿爷为何突然要开云隐书院?”

昨晚她听阿爷和阿娘闲聊才知道,云隐书院明面上是女子书院,实则暗藏给宗室子弟选妃之意,若是阿麒哥哥和阿大哥哥从书院里仕女中相到了合意的妻子,就更不会带她和阿芝玩了。

皇后把鱼食交给身后的宫女,牵起女儿和阿芝的手在蜿蜒的游廊上漫步:“这事并非阿娘临时起意,头年就与你婶娘她们商量过,云隐书院最初是由开朝的穆皇后所创办,旨在培育秀中之杰,书院里的教典并非‘女训’‘女诫’之流,而是与男子所学的一样,以教读经史子集为要义。虽说后世因种种缘故屡屡中断办学,但经年下来也培育了不少闺中丈夫,若能在阿娘手中重开,实是惠举一桩,而且这一回,所招的女学生不拘两京高官的千金,外地官员的女儿也在其列。”

皇后的话声透过纱帘断断续续飘入亭中,蔺承佑先还听得心不在焉,听到“外地官员”时却一顿。

噫,伯父竟是因为这个缘故答应重开书院么。凡是本朝官员,无有不知道云隐书院的渊源的,若能借着招揽书院学生将几位节度使的女儿留在京中念书,再在恰当时机为其挑选几桩高门婚事,这对几位强蕃来说无疑是一种制衡之术。

太子也问:“阿爷打算趁这回百官入京述职拟定此事?”

皇帝神『色』凝重了几分,挥手屏退亭中的宫人:“已经令中书省拟旨了,今晚再与几位老臣商议一回。你晌午去进奏院,都见到了哪几位节度使?”

太子回道:“儿子见到了淮南道的滕绍和淮西道的彭思顺。滕绍率军运送了十万石江米进京,正好解了关中四镇的兵粮之急。彭思顺身子骨已经不大好了,头童齿豁,出入皆离不开肩舆,依儿子看,恐怕活不过今年了。”

“难为他了。”皇帝叹气,“彭思顺自从接管淮西道,从不曾辜负朝廷对他的期望,这些年他外牧黎庶,内检军戎,把偌大一个淮西道治理得清平有序,不只阿爷,文武百官都对其称服异常,昨日他请旨要将兵权转给长子彭震,阿爷已经准了。”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似乎颇感意外。

皇帝朝蔺承佑望去,每回说到朝政,这孩子从不胡『乱』『插』言,这便是皇权害人之处,连骨肉挚亲都受其桎梏,他因早年的经历深恨亲情受皇权荼毒,尤其不愿孩子们在他面前拘束,于是叹道:“在伯父面前有什么好忌讳的,想说什么尽管说。”

蔺承佑想了想说:“彭思顺极善治兵,淮西道如今雄踞一方,邻蕃皆畏之,若再由彭家人接管兵权,只怕会养痈贻患,等彭家的势力一代代渗入中原,朝廷再想收回兵权恐怕就难了,伯父何不等彭思顺病逝之后,将其长子彭震调回京中,委以官位,许以厚禄,如此既能抚恤忠臣之后,又能避免彭家人起异心。”

皇帝目『露』赞许之『色』:“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甚难。先说一点,多年来彭思顺从不曾向朝廷讨要过粮饷,你道是为何?淮西道的十来万官兵,平日吃什么用什么?

蔺承佑道:“这个侄儿倒是知道,正所谓‘急则为兵,闲则耕地’,彭思顺麾下的忠义军且战且耕,颇能自供粮饷。”

“正是如此。此外彭思顺为了稳定军心,还有意令军士同当地豪强和百姓结为姻亲,多年下来,忠义军在淮西道盘根错节,早已是军民一家。若朝廷擅自将彭家后人调走,又有哪位将领能顺利接管这样一支军队?如新帅不能镇服当地牙将,哗变是早晚的事。”

太子眉头微蹙:“若将忠义军拔离淮西道呢?”

蔺承佑捏着棋子暗忖,这样也不成,强行拔营的话,忠义军非但不能继续自耕自足,还平白多出来几十万张要吃饭的嘴。

皇帝:“迁往他地的话,大批将士的妻孥也将随行,朝廷光是填补十几万忠义军的粮饷已非易事,这多出来的将士妻孥更需大批口粮。”

“所以伯父才想到重开书院?那……彭思顺可愿将孙女送入云隐书院念书?”

皇帝欣慰道:“伯父令人征集朝臣意见时,彭思顺是头几个表态的,恰好彭震的妻女正在来长安的途中,彭震也极力表示赞成。”

太子和蔺承佑对视一眼,彭氏父子主动把妻女留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也算是对朝廷表忠心的一种姿态。日后朝廷给彭家女儿和高门子弟指婚时,彭家想来也不会有异议,都做到这份上了,怪不得阿爷这么快同意彭震接管兵权。

“至于滕绍……”皇帝又道,“正好江南西道的程守安告病辞官,阿爷打算将江南西道也交给滕绍统领。”

蔺承佑有些吃惊,他早就知道伯父对滕绍信重,但没想到这般信重。淮南道不仅把控着江淮赋税,辖内的寿州也至关重要,此州北连陈颖水路,南联庐州,正是中原通往江淮的一条重要“中路”。

况且寿州富庶,年年有大批茶税收入,光此一州,供养滕绍的镇海军便毫不费力。

如果再把江南西道划给滕绍辖管,就连江夏交界处也交出去了,此地扼守着汉水运路,可谓重中之重。

皇帝问蔺承佑:“你且说说,伯父为何这样安排。”

蔺承佑笑说:“伯父的安排自是再妥当不过。江夏交界处统归一人辖管,滕绍便能借夏口水运防遏淮西,往后彭家每有动作之前,首先需顾忌邻旁的镇海军,两蕃互相牵制,对朝廷利多弊少。只是……侄儿听说江南西道的武宁军自李长青死后不服管束,短短三年便几度易帅,程守安突然告病辞官,只因他在任上不能服众,若贸然由滕将军接管此军,不知又将如何。”

太子温声道:“交给旁人辖管恐生滋扰,交给滕绍却无此虑,阿大你未与滕将军深交过,我却亲眼见过滕绍治军,此人义薄云天,军中上下对其无有不钦服的。”

蔺承佑颔首,他倒忘了,太子去岁曾去滕绍的军中历练,认真说起来,滕绍算太子的半个老师。太子每回提起滕绍,都是心折首肯的模样。

皇帝:“这只是其一。阿爷让滕绍兼管武宁军,还因为武宁军的几个老将早年曾在滕绍的父亲滕元皓麾下从军,这些人见了滕绍,先得恭恭敬敬称其一句‘三郎’,纵算再骁悍难驯,也不敢找滕绍的麻烦。你们两个该听说过滕元皓其人其事。”

太子和蔺承佑正『色』道:“自然听说过,此公实乃英雄人物。”

皇帝点点头:“当年胡叛图谋江山,若不是滕元皓率军死守南阳和睢阳,江淮的粮运绝难保全。朝廷当时一心夺回两京,对滕元皓的军队施援不够及时,滕元皓带着两个儿子守城长达数月,历经大大小小两百多战,斩敌近十万人,终因兵竭城破,父子三人都死在了胡叛手中。

说到此处皇帝慨叹道:“细说起来,朝廷亏欠滕家良多。滕元皓和长子次子殉国后,滕家的男丁便仅剩滕绍了,滕绍那年才三岁,未能上战场,滕元皓临难前夕手疏辞表,诫幼子以忠孝守节。滕绍成年后未曾辜负父兄的期望,早年率军戍边,近年又驻守江淮,如今江淮民安物阜,滕绍厥功甚伟,江南西道的帅职一空,再也找不到比滕绍更合适的人选了。”

蔺承佑暗想,镇海军和武宁军这一汇,滕绍麾下的军士便有近二十万之众,伯父即便再信任滕绍,也会在朝臣们的建议下采取些防患之举。云隐书院复开是个好法子,就不知道滕绍肯不肯将女儿送入书院念书。

忽又想起滕玉意那双水灵灵的狡黠双眸,以她的『性』子,怎会愿意让朝廷摆布她的婚事?

果听太子问:“阿爷,云隐书院复开一事,滕将军是如何答复的?”

皇帝道:“几位节度使先后都表态了,只有滕绍未作声。他女儿自小与镇国公府的段宁远订亲,但前些日子滕段两家已经退亲了,我想他之所以踟蹰,是不愿意将女儿的婚事交与皇室来定夺,但朝廷虽说重开云隐书院,却也不愿强行指婚,回头我私底下召见滕绍与他好好聊聊,告诉他这只是权宜之计,等他明白了朝廷的苦心,也就不会顾虑重重了。”

这时昌宜和阿芝跑进来拖拽蔺承佑:“阿大哥哥快出来,那鱼一直不肯上钩,你快帮我们瞧瞧。”

蔺承佑不得已放下棋子起了身,刚走到门口,皇后进了水榭:“说起王氏姐妹,当年我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姐姐嫁给了名门杜氏之后,妹妹嫁给了滕将军,只是我没想到小王氏走得那么早。今日才知滕将军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这些年竟一直未续弦么?”

蔺承佑脚步一顿,昌宜和阿芝愣了愣。

“阿兄,你怎么了?”

蔺承佑牙疼似的嘶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伤:“疼。”

昌宜和阿芝一下子慌了手脚:“呀,忘了哥哥的伤还没好呢。”围着蔺承佑要看他的伤口,哪还记得去外头钓鱼的事。

就听皇帝道:“小王氏过世后,不少人劝滕绍续弦或是纳一房妾室,可滕绍情愿把女儿交付给妻姐照管也不续弦,恰好他姐夫杜裕知被贬谪至扬州任文官,滕绍的女儿此后便一直住在扬州了。几年后滕绍终于被调任淮南道任节度使,镇海军的治所却一直在寿州,因此父女俩虽说同在一地,也是聚少离多。滕绍常年住在治所,又不肯续弦,自然无从添儿添女了。”

皇后叹息道:“前日我听人说,滕将军不到四十就华发早生,想来他这些年没少思念亡妻。”

太子扶着母亲落了座:“对了,儿子今日在进奏院还见到一人,此人名叫李光远,儿子去时,此人正与滕将军寒暄,听到云隐书院重开一事,滕将军不肯接腔,李光远倒是满面荣光,说他女儿若是也能有幸进书院念书,便能与滕将军的女儿做同窗了。儿子觉得此人面生,打听才知是浙东都知兵马使。”

皇帝笑道:“你不认识此人也不奇怪,李光远原是滕绍手下的一名副将,五年前还在镇海军任营田支度和行军司马(注1),浙东豪强作『乱』时,滕绍拨派一支军队前去平『乱』,领兵的就是李光远。李光远用兵神勇,仅一月就平定了浙东之『乱』,滕绍上奏为其表功,阿爷任命其为苏州刺史。前年江浙水灾,李光远又立奇功,朝廷擢其为浙东都知兵马使,后又令他兼任杭州刺史。当时天下苦旱蝗,独李光远的江东免于蝗灾,为人精明强干,也不擅自邀功,上任数年,浙东缣帛、船坞日益繁茂,这回他进京述职,朝廷少不了对其嘉奖。”

皇后忽道:“我说这个李光远的名字为何这般耳熟,前几日我恍惚听说此人有个能预知灾祸的女儿,李光远屡次镇灾立功,全赖他女儿事先提醒阿爷做防范。”

皇帝一愕:“这些人竟拨弄到你面前去了。天下的能人异士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哪怕只是预知今年的雨水丰寡,尚且要费不少功夫,李光远的女儿听说才十五六岁,哪能预知吉凶?李光远不比滕绍这些功勋子弟,他本是草芥出身,这几年因为能力出众比许多人擢升得快,招来不少人的嫉恨,这些人是怕他留任长安要职,故意在你面前散播谣言。”

皇后往丈夫口里塞了一枚硕大的杏脯,笑眯眯道:“上回我就痛斥了她们一顿,下回再敢在我面前使这些鬼蜮伎俩的话,我令人把她们打出宫去。”

皇帝含笑吃了,柔和的目光与妻子地纠缠在一起。

蔺承佑听到李光远时就已经提不起兴趣了,这时透过轩窗瞧见帝后二人情状,笑着倒退了两步,随后一扭头,对阿芝和昌宜说:“带你们去麟德殿外的莲花池钓鱼啊?那里的鱼机灵点,比这里的呆头鱼钓起来有意思多了。”

“哥哥能走动么,你的伤刚才还疼得不行呢。”

蔺承佑面不改『色』:“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反正现在阿兄是不疼了。”

皇帝却在水榭里道:“你臂上有伤,今晚老老实实待在伯父伯母面前哪也不许去,后日国丈做寿,你帮着你伯母出些主意。”

次日一早,滕玉意托人去成王府递帖子,名面上想拜谒阿芝郡主,实则想把玄音铃的事告诉蔺承佑,不料蔺承佑和阿芝郡主都不在府里。

又去青云观递话,观里的老修士和老道士也说世子未回观里。

滕玉意心想,蔺承佑要么在大理寺,要么去了宫里,这两处她都不能擅自造访,只好暂时歇了去找蔺承佑的打算。

眼看天『色』还早,滕玉意换了衣裳准备去西市转转,然而没等她出门,小涯就爬出来告诉她近几日最好莫要出门,他现在灵力低微,万一她出门又遇到邪祟,别指望他能护住她。

滕玉意才逃过一劫,当然不敢随意冒险,索『性』留在府里让霍丘教她练习剑法,傍晚时又把程伯请来,一边拭剑一边说:“本以为端福还要养一阵,哪知他内力异于常人,方才我去瞧他,他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让他同我去赴宴吧。”

程伯忙应了,当年老爷把端福派到娘子身边,不仅因为端福身手出众,还因为他是阉人,必要时可以跟随娘子出入内院,而不必像寻常侍卫那般顾虑重重。

滕玉意又道:“对了,你可打听清楚了,这回国丈寿宴,卢兆安可在应邀之列?”

“邀了。不只卢兆安,今年的进士都会前去赴宴。”

滕玉意一愣:“卢兆安上回在成王府被尸邪卸了一双膀子,这么快就复原了?”

程伯:“上回成王世子特地请了尚『药』局的余奉御给卢兆安诊视,估计已无大碍了,即便身子还有些不利索,国丈相邀也是一定要去的。”

滕玉意讽笑道:“好个假清高的大才子。阿姐的信虽然取回来了,卢兆安的嘴却还长在他身上,此人心术不正,若任其留在长安,早晚会生祸端。”

程伯:“娘子是想……”

滕玉意想了想说:“前阵子我没空理会卢兆安,程伯你把他这些日子的行踪都列出来给我瞧瞧。”

第二日天还未亮,程伯就派人催滕玉意起床,说老爷已经在中堂候着了,御宿川在长安远郊,车行至少要两个多时辰,既是去赴寿宴,当需早些出发。

过不多久,杜家人也来了,滕玉意睡眼惺忪妆扮好,出来上了犊车。

杜裕知拉着滕绍寒暄,杜夫人带着滕玉意和杜庭兰同坐一车,端福坐在帘外,帮着车夫赶车。

车里杜庭兰帮滕玉意正了正头上的碧罗冠子,又低头看她身上的莲子白烟云锦襦裙:“这颜『色』我以前也看别的小娘子穿过,还是阿玉穿得好看。”

杜夫人轻轻捏了把滕玉意的脸颊:“越矜贵的衣料越是挑人,这孩子一身肉皮儿水似的通透,再刁钻的颜『色』也不怕。方才你阿爷同我说,近日他政务繁忙,今日贺过寿之后,兴许会连夜赶回长安,又说你难得同我们出来玩,要你留下来尽兴玩几日……好孩子,别打呵欠了,你要是实在困得慌,就靠着姨母睡一会。”

滕玉意『揉』了『揉』眼睛,把脑袋靠上杜夫人肩头,哪知这一动,袖袋里掉出好几样东西。

“这是什么?”杜庭兰把那几样东西捡起来,“阿玉,你在身上藏『药』罐也就算了,怎么还藏了支秃笔?”

滕玉意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很快又闭上眼睛:“那『药』罐是阿爷给我的胡『药』,据说能止血防毒。秃笔是东明观的道长给的,别看它其貌不扬,上回在彩凤楼我用它挡过那禽妖呢。我被那尸邪吓怕了,这回到御宿川一住就是两夜,不多带点防身之物不放心。”

杜庭兰神『色』一凛,忙将东西小心翼翼放回滕玉意的袖袋:“哪来那么多妖邪,再说这回寿宴人那样多,即便真有邪物,也不敢前来冒犯的。”

车行足足两个多时辰,晌午才到御宿川,此地依山傍水,向来是寄兴幽雅的极佳处所,除了皇家林苑,另有不少公卿大族建造的别业,掀开窗帷往外看,远可见晴岚耸秀,近可闻泉流石淙。

滕玉意揽景于怀,渐渐连瞌睡都没了。

她听说刘国丈的乐道山庄本是刘家祖上留下来的恒产,山庄占地虽不小,陈设却破陋得很,前几年圣人送皇后来此省亲,见里外都寒鄙得不像话,便下旨加以修葺,匠作们为讨圣人和皇后欢心,着意对庄子进行雕琢,经过一年多的修缮,此地一跃成为御宿川一带别业中的翘楚。

今日乐道山庄热闹非凡,香车宝驹络绎不绝,犊车到了近前,连个落脚之处都不好找。

滕绍和杜裕知父子在门前下了马,另有仆从引滕家女眷的犊车从侧门而入。

一路往里行,只见曲沼环合,气象万千,除了竹馆荷亭,另有万株花树,或随山势起伏错落,或随水流蜿蜒曲折,因水生『色』,变幻无穷。

杜夫人一边轻摇团扇一边隔窗赏景,忽听不远处传来话语声,她讶道:“这声音恁的耳熟。”

定睛望了望,像是有些吃惊,旋即回过头疑『惑』地打量滕玉意。

杜庭兰和滕玉意奇道:“怎么了?”

两人把脑袋挨在一起朝外看,一下子也怔住了。就见一帮贵族子弟说笑着路过,蔺承佑和淳安郡王并肩而行,那道漂亮的嗓音,正是蔺承佑发出来的。

蔺承佑腰束青绿玉带,脚下穿着一双如意云纹缠金丝赤『色』长靿靴,靴子颜『色』鲜红夺目,向来女子穿得多,穿在他身上竟丝毫不损英迈之态,那高挑挺拔的好身段,在骄阳下尤为倜傥出众。

关键蔺承佑今日也穿了件莲花白烟云锦圆领襴袍,尽管前胸绣了一团蛟龙衔珠的金银丝暗纹,但任谁都能看出颜『色』与布料都与滕玉意的襦裙一模一样。

杜夫人和杜庭兰诧异不已:“这、这……可太巧了。”

蔺承佑五感异常敏锐,余光一瞥,扭头朝滕家的犊车望过来。

滕玉意往后一仰躲过他的视线,的确太巧,活像跟蔺承佑约好了似的,可惜带来的裙裳在后头车上,不然马上换了才好。

“不必急着换,男宾与女眷是分开的,今日人又多,没人会留意这些。待会下了车,回房先找机会换就是了。”杜庭兰和杜夫人道。

“也对。”滕玉意安下心来,忽觉袖中小涯剑发烫,想是听说蔺承佑在附近,小涯提前就躁动起来了,她拍了拍剑柄,示意小涯别急。

杜夫人望见淳安郡王的身影,又道:“上回若不是淳安郡王帮忙,兰儿也不能那么快进入紫云楼解毒,前几日老爷带着绍棠上门答谢,郡王不但不肯收礼,还设酒款待老爷和绍棠。老爷说回来后赞不绝口,说郡王殿下词学富瞻,学问竟不比国子监的鸿儒差。”

滕玉意前世就知道郡王殿下的大名,听说他不苟言笑,但品行端正,连父亲都夸他轻财善施,然而直到她死前,也没听说郡王与哪家的娘子结亲。

她好奇道:“淳安郡王一直未定过亲么?”

杜夫人含糊道:“淳安郡王虽与成王是亲兄弟,却是继室所生,前两年那位继室去世,郡王殿下为了守孝也就没拟亲。”

滕玉意一顿,忽地想起前世有一回听人背地议论过,淳安郡王的生母崔氏比澜王小十几岁,虽说嫁给了澜王,娘家却另有情郎,有一回崔氏伙同情郎陷害当时的澜王世子蔺效,被澜王抓了个现形。

澜王既恨崔氏不贞,又恨她陷害长子,大怒之下将崔氏逐出了澜王府,然而为了顾全皇室颜面,对外只说崔氏患了重病。

此后数年,崔氏一直被软禁在别院,别说亲自抚养儿子,连儿子的面都见不着,头几年澜王因病去世,崔氏也郁郁而终。

有这样一位生母,淳安郡王的婚事难免会艰难些。

杜夫人又道:“郡王殿下年岁也不算小了,近来长安不少朝臣往宫里托关系,有意把女儿嫁给郡王殿下,圣人和皇后却说亲事全看郡王自己的意思,郡王殿下洁身自爱,人品也贵重,也不知最后谁家的女儿有这样的好福气。”

那边蔺承佑远远觑了眼滕家的犊车,昨日他临时有事没顾上找滕玉意讨要玄音铃,今日她人都来了,总该不会拖着不还了,为这事他都好奇两日了,非得当面问问她才罢休。

淳安郡王顺着望过去,奇道:“阿大,你在瞧什么?”

蔺承佑:“在找南诏国的顾宪,这小子说要来找我,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忽觉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抬头一望,只见滕家的犊车前方另有几辆犊车,犊车的窗帷还在微微摆动,显然刚被人放下。

蔺承佑自小到大没少被小娘子偷偷隔窗打量过,看是几辆女眷的犊车,也懒得理会,迈步进了垂花门。

滕玉意果然来不及换衣裳,才与姨母表姐下了车,就有下人引她们去与众女眷相见。

国丈明日才过寿辰,今日并非正宴,午膳较随意,就设在秋林园。

女眷席位分作两拨,一拨是各府的夫人和老夫人,食案设在宽阔的林榭内。另一拨则是各府的小娘子,食案摆在外头的花树下。

仕女们端坐在席间,间或有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不是落到点心上,就是飘到少女们的发髻上,远看如下着一场粉『色』的花雨,为宴席平添一份野趣。

杜夫人带着两个小辈献过礼,很快被请到夫人们的席上去了,滕玉意和杜庭兰则在仆人的引领之下相偕进入林中。

贵女们本在喁喁细语,一下子安静下来,听了下人禀告才知道,左边那个气质如兰的温柔美人是国子监杜博士的千金,右边则是滕绍的女儿,姐妹俩都生得奇美,一来就把满林春『色』压下去了。

众女好奇端详滕玉意,见她冰肌玉骨,光辉动人,目光竟有些挪不开,等滕玉意和杜庭兰到了近前,女孩们便在席上欠身行礼。

这些女孩中,滕玉意顶多认识一半,比如前世就见过的中书舍人邓致尧的孙女邓青鸾,以及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绮。

不过她为了此次筵会,提前就让程伯弄了份女眷名单,当即借着还礼的机会,暗中把这些人的名字和模样对上,忽听有人含笑道:“滕娘子,杜娘子,过来坐。”

抬头一看,却是郑仆『射』家的千金郑霜银,上回她和滕杜二人在成王府的诗会上见过,彼此也算熟了。

杜庭兰有些迟疑,滕玉意却欣然拉着表姐去入席。

膳毕,管事们过来安排众女眷的寝处,一部分安置在白『露』轩,一部分安置在月明楼。

杜夫人带着滕玉意和杜庭兰住在月明楼的一间厢房,邻房皆是各官员的女眷。

滕玉意在廊上凭阑远眺,远处山水婉约,近处花树如火云一般映照着澄澈的天幕,面对这等旷丽景『色』,再多沉重心事也暂时抛却脑后了,若不是她还得替小涯弄浴汤,真想放下所有顾虑尽兴玩几日。

碧螺找出条烟萝紫的襦裙,满脸遗憾问滕玉意:“娘子,这条莲子白的新裙子还只穿了半日呢,真要换衣裳么?”

“换。”滕玉意回房道,“咦,我的布偶呢?”

碧螺往里一努嘴:“春绒已经给娘子塞到枕下了。”

“我去瞧瞧。”

杜夫人笑着摇头,毕竟年岁大了,坐了一日车只觉得浑身骨酸,等下人们安置好,便要上床午憩。

忽听房门外有人敲门,却是杜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桂媪回来了。

杜夫人温声问:“老爷和大公子没喝多吧?”

桂媪附耳对杜夫人说了几句什么,杜夫人神『色』一变:“这孩子!”

“姨母,出什么事了?”

杜夫人挥退房里的下人,含怒道:“老爷带绍棠在厢房里安置,结果发现绍棠在行囊里偷偷藏了一个布袋,『逼』问才知道,绍棠听说卢兆安也来了,要寻机会把卢兆安蒙起头来打一顿呢。幸亏老爷及时发现了,今日各府人都来了,这要是闹将起来可如何是好。”

杜庭兰咬了咬唇:“此事全因我而起,我去说说阿弟。”

滕玉意拉住杜庭兰:“阿姐,绍棠在你和姨母面前总有些小孩儿心『性』,有些话你们说他未必听得进去,还是由我来说吧。”

杜绍棠父子的厢房安置在野泉轩,与月明楼只相距一座花园。滕玉意带着碧螺和春绒在园中的甘菊亭等了一会,远远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华服少年急匆匆赶来。

“表姐。”

滕玉意示意春绒和碧螺退到一旁,开口就问:“那布袋呢,拿出来给我瞧瞧。”

杜绍棠眼角还有泪痕,闷闷地在对桌坐下:“被阿爷没收了。”

滕玉意暗暗叹了口气,还是跟前世一样,遇事只会啼哭,她问他:“为何不藏好?这下好了,还没动手就被没收了。”

杜绍棠惊讶地抬起头,原以为玉表姐也会像阿爷那样指责他,哪知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玉表姐,你不说我?”

“我为何要说你?我比你更想教训卢兆安。”滕玉意笑道,“但你想过没有,一旦叫他察觉是你做的,他极有可能把阿姐的事抖『露』出来,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桩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阿姐的名声却尽毁了。”

杜绍棠咬牙切齿地说:“我早已谋划好了……绝不会叫他察觉的。”

“很好。”滕玉意欣慰点头,“你大了,知道谋定而后动了,但即便你得手了又如何,卢兆安充其量养上半个月的伤,过后还可以体体面面做他的大才子。”

杜绍棠愣了愣。

“对付这种人,光打他一顿太便宜了,起码也要让他身败名裂滚出长安。”

“玉表姐——”

滕玉意起身踱步,前世表姐的死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依她看,那晚在竹林中勒死表姐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卢兆安,否则表姐尸首旁的男人靴印从何而来。

而且那日据她观察,卢兆安遇险时为了逃命不顾同伴的死活,足可见此人心肠歹毒,可惜此人如今在长安也算有名有姓,动手绝非易事。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回身递给杜绍棠:“你瞧。”

杜绍棠那东西:“这是?”

“这是卢兆安这些日子的行踪。”滕玉意点了点布上的几处地名,“跟踪卢兆安的除了我们的人,还有蔺承佑的人,他应该是查到了什么,不然早把人撤走了,我们不如再耐心等一等,如果蔺承佑那边没下文,我们再好好谋划也不迟。”

杜绍棠又惊又喜:“我只当蔺承佑不管此事了,却从没想过去亲眼确认一下……如果他肯出手,卢兆安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玉表姐,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我太莽撞了。”

滕玉意暗想,绍棠『性』子再懦弱,在姐姐的事上还是有血『性』的,有血『性』就好说,他才十一岁,好好磨练总有能顶门立户的那一日。

“你要记住了,对付这种『奸』佞小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击中对方的要害,否则非但伤不到对方,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滕玉意说完,看杜绍棠怔怔的,咳了一声道,“这些歪话你知道就好,不必告诉姨父和姨母。”

杜绍棠忍俊不禁,若这些也算歪话,那玉表姐平日说的那些岂不句句都是歪理?其实他自小就喜欢跟玉表姐相处,可惜玉表姐嫌他爱哭不爱带他玩。

“玉表姐放心,我都记在心里了。”杜绍棠笑道,他本就与姐姐长得像,一笑之下,秀丽的眉眼舒来,比方才的苦相不知顺眼多少。

“这两日你要是没事,就多往蔺承佑身边凑凑,除了旁观他对卢兆安的态度,我还有一事要交给你办。”滕玉意取出小涯剑,“你瞧,这剑是不是黯淡了不少?”

顺势把弄蔺承佑浴汤的事说了,杜绍棠的嘴越张越大:“我……这……”

滕玉意比杜绍棠还要窘迫,奈何小涯所剩时辰不多了,于是虚张声势,把杏圆的眼睛一瞪:“怎么,难道你忍心看着表姐的神剑沦为一件废品?”

杜绍棠的眉眼再次纠结成一团:“当然不……可是蔺承佑并不住在野泉轩,而是跟其他皇室子弟住在飞逸阁,我恐怕不好进去……哎……好……我试一试吧。”

滕玉意咳了几声:“记得表姐教你的,越不好做的事越要有耐心,一次未必成功,慢慢等待时机便是。”

杜绍棠挺起胸膛:“一定给表姐办成。”

晚膳由仆从送到各房,刚用完膳就有管事过来相邀,说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来了,先前已经令人在瀑泉外架了篝火,邀小辈们前去玩耍。

滕玉意和杜庭兰便辞了杜夫人,自行往瀑泉去,出来在二楼廊道遇到郑霜银等人,一行人便相携而行。

滕玉意边走边四处留意杜绍棠的身影,才走到瀑泉附近的花-荫下,便有一位宫女模样的人过来道:“请问哪位是滕娘子?阿芝郡主有事找。”

众女惊讶互望。

滕玉意仔细看那宫女,确认是成王府的下人,接着又抬头找寻,就见杜绍棠站在一棵柳树下,她不动声『色』冲绍棠使了个眼『色』,对杜庭兰道:“兴许是问诗社作业的事,我去去就来。”

宫女领着滕玉意七拐八弯绕过花庭,越往里走越僻静,滕玉意心知端福就在不远处跟着她,但仍不时瞄一瞄腕子上的玄音铃,还好有这东西傍身,提前就能知道附近有没有邪祟。

到了一处玲珑的山坳前,宫女含笑道:“滕娘子,到了。”

说完那话,不等滕玉意多问,躬身退下了。

滕玉意驻足环顾,周遭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侧耳听了听,前方传来细小的水声,继续往里走,迎面扑来细密的冰凉水雾。

原来前头不远藏着一眼碧清的水潭,上方有数尺宽的水瀑飞流直下,岸边则栽满了花丛,妖娆的花朵伴着氤氲缭绕的水雾,恍惚有种仙境般的况味。

蔺承佑闲闲坐在泉边的一块山石上,像是等了有一阵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把手里的树枝扔到水潭里,扭头朝滕玉意看过来,腰间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当的轻微声响。

滕玉意望着他身上那抹的莲子白,暗中庆幸自己提前换了裙裳,不然此刻两人碰面,彼此都会觉得古怪。

“世子。”她笑着行了一礼。

蔺承佑看惯了滕玉意穿男人衣裳,骤然见她穿件婉约的烟萝紫高胸襦裙,居然觉得有点晃眼,他咳嗽一声:“滕娘子要是不托人给我递话,我都忘了还有一串玄音铃在你身上了,你直接令人把这东西送给我就是了,何必约我见面?”

为此他还得费心安排一番,真够麻烦的。

滕玉意歉然道:“我也不想如此,世子你瞧,这铃铛我取不下来了。”

她边说边朝他走去,不经意瞥见蔺承佑身后银光粼粼的潭水,脸『色』刹那间一变,脚下活像绊住了似的,无论如何迈不动了。

蔺承佑心里暗觉古怪,她面『色』惨白,看样子吓得不轻,莫非瞧见了什么?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后望,除了水潭和花丛,别的一无所见,这就奇怪了,她胆子不算小,何至于一惊一乍。

滕玉意很快就恢复了常『色』,却仍不敢往前走,只将雪白的腕子举起来:“不瞒世子说,自打那晚从彩凤楼回来这铃铛就取不下来了,试了好多法子,这铃铛竟越缠越紧。”

蔺承佑暗自留意她神『色』,见她说话时目光始终避开水潭,脑中冷不丁冒出个念头:她该不是怕水吧。

他狐疑地看了看她的手腕,起身朝她走去:“真取不下来?我瞧瞧。”

滕玉意当着蔺承佑的面轻轻往下撸,但那圆滚滚的铃铛活像长在肉里似的,死活撸不下来。

蔺承佑看得直皱眉:“哎,再扯就该崩断了。”

滕玉意无奈道:“我怕把铃铛弄坏,只好托人给世子递话了。”

蔺承佑就着她的手腕瞧了瞧,从没听说过这东西认主,但无缘无故怎会突然取不下来,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瓶东西递给她:“把这个抹在腕子上再试试。”

滕玉意见是一瓶『药』水,料着这东西抹在肌肤上有滑润之效:“我在府里的时就拿澡豆试过了,照样取不下来。”

蔺承佑扬眉:“这可不是澡豆,名叫苇饵,若是抹在法器上,能叫法器的灵力消失一阵,我虽然闹不明白玄音铃在搞什么鬼,但举凡道家异宝,都有些古怪习『性』,它在青云观锁了这些年,谁知是不是养出个器灵来,你先抹上再说,对了,你带了帕子么?”

“带了。”滕玉意取出帕子。

这时她已经把『药』水抹在铃铛上,正要试着往下褪,蔺承佑却说等一等,把帕子厚厚叠了好几层递给她道:“先把帕子缠上去。”

滕玉意不明就里,依言做了。

“得罪了。”蔺承佑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滕玉意一惊,忙要把手抽回来。

“别动。”蔺承佑有点不自在,“光抹上苇饵没用,还得念咒。”

原来如此。滕玉意赧然咳嗽:“明白了!世子请开始吧。”

蔺承佑本来很坦『荡』,她这话一说出来,倒像他真要对她做什么似的。

他瞟她一眼:“你打量我会对你怎么样?”

滕玉意奇道:“当然没有,我只是……”

“没有就好,少胡思『乱』想。”

滕玉意一噎,谁胡思『乱』想了?

蔺承佑瞬间恢复了正『色』,隔着那层帕子帮她往下褪,还好帕子叠得甚厚,手指感觉不到对方肌肤的温度。

可铃铛尽管滑不溜秋,却依旧牢牢扒在滕玉意的腕子上。

蔺承佑颠来倒去念了好几遍咒,怎知全无效用。

“怪了。”两人齐声道。

蔺承佑松开滕玉意的手腕:“罢了,兴许有什么缘故,等我回去查一查再说,这东西就先放你身上吧。”

滕玉意怔了一下,只求这几日没有邪祟来找她,不然她这边铃铛一响,蔺承佑马上就会知晓。

“对了,这『药』水涂久了会损坏玄音铃的灵力,你赶快到水潭边把铃铛上的『药』水洗了。”

滕玉意没急着把那瓶苇饵还给蔺承佑,而是先揭开腕上的帕子,果见『药』水都渗进肌理里了,她不瞧那边的水潭,只说:“好,我回去就洗。”

蔺承佑却说:“来不及了,拖得越久越会损坏灵力,再说这『药』光洗了没用,还得念一段咒,不然只要贼子偷了这『药』去害人,世间法器岂不是都失效了,所以就算洗净了,还得再解个咒。”

滕玉意皱了皱眉,她连靠近水潭都不敢,怎肯去水潭边绞帕子。但蔺承佑前不久才救了她一命,这串铃铛更是为了防备尸邪才给她戴上,若因为她的缘故损坏了灵力,未免也太不地道了。

抬头打量蔺承佑神『色』,看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心里疑虑消了些,她向来是恩怨分明的,尽管心里怕得要死,仍点点头道:“行。世子且等一等,我马上去洗。”

说着朝水潭边走去,边走边告诉自己,只是个小水潭没什么好怕的,然而才走了几步,双腿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流着冷汗想,假如隐去前世溺死一节,只说自己来长安途中落水留下了畏水的『毛』病,蔺承佑多半也不会起疑心,但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何不借这个机会把这『毛』病改了。

蔺承佑目光复杂望着滕玉意的背影,他没猜错,她果然怕水,其实凭她的聪慧,真不想洗帕子的话,不愁找不出推托之辞,忽又想起那晚她和绝圣被尸邪困住时,她或许是怜惜绝圣年幼,或许是出于义气,居然豁出『性』命去救绝圣,那一刻她是放下了所有的盘算,全凭本心在行事。

而且自从经过彩凤楼的那一晚,她对他似乎就友善了不少,此刻想是把他当作了救命恩人,所以情愿为难自己也不在想他面前耍心眼……

啧,他竟觉得这样的滕玉意有点可爱。

滕玉意总算又挪动了两步,脸『色』却越来越差,这时蔺承佑忽然从后头走过来,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帕子。

滕玉意大感意外。

蔺承佑蹲到水潭边绞了绞,起身把湿帕子递给她:“你怕水么?”

滕玉意回过神来,一面接过湿帕子仔细擦拭铃铛上的『药』水,一面感激地说:“前阵子来长安落过水,至今一看到水都发怵。”

她暗忖,蔺承佑看出她怕水却也没存心刁难她,可见此人虽然『性』情嚣张,也有很讲道理的时候,她顿时改了主意,试着说:“上回绝胜和弃智说法器大多藏着器灵,我本来不信,但照今日这情形来看,好像连玄音铃都有脾气,听说有些法器需用人的浴汤来供奉,不知此事确否?”

“浴汤?”蔺承佑一嗤,“法器喜欢洁净之物,怎会用浴汤来供奉?别说青云观的那些法器,就连专门记载道家宝物的《无极宝鉴》上也没听说过。该不会是有人打歪主意,故意用这话来唬你吧。”

滕玉意把嘴闭得紧紧的,的确有人在打歪主意,这个人就是她。本来想与他商量商量,但看蔺承佑这嗤之以鼻的态度,估计就算她说破喉咙,他也绝不可能把浴汤给她。

两人因为一串玄音铃已经牵扯不清了,万一蔺承佑误以为她觊觎他……

再说就算他最后相信了她的说法,浴汤是何等私密之物,把浴汤交给一个不大相熟的女子,任谁都会觉得羞耻、尴尬、恼怒吧……

倘或绝胜和弃智不小心知道了,她还要不要在他们前做人?因此非但不能公然向蔺承佑讨要,还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

蔺承佑到水潭边又绞了一遍帕子回来,狐疑打量她:“你在想什么?”

滕玉意笑眯眯道:“出来有点久了,我担心表姐寻我。”

蔺承佑等滕玉意将『药』水全数擦干,便屈起两指,低声念了一遍咒。

铃铛转眼就澄亮起来,映得滕玉意细白的腕子愈发莹透。

蔺承佑想起怀里的那块应铃石,滕玉意再倒霉也没有接连撞见邪祟的道理,这东西暂时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必担心晚间吵闹。

“好了。你沿着来路走吧,会有人领你出去的。”

“嗯。”滕玉意冲蔺承佑点点头,走了两步似是才想起手上的苇饵,忙又回过身,“这个忘还给世子了。”

不料脚下一绊,身子径直朝蔺承佑摔去,她大惊失『色』,拼死护住手上的那瓶苇饵,结果因为太用力从袖中甩出一个拳头大的小东西,恰巧撞到了蔺承佑腿上。

那是一囊胭脂『色』的汁水,即便蔺承佑躲闪得够及时,依旧溅了满身。

两人都愣住了,蔺承佑低头看着狼狈的衣裳,默了好一晌,抖了抖衣袖上的汁水,淡淡道:“滕娘子这几日没怎么练功夫吧,身手还是这么糟糕。”

滕玉意头一回因为暗算蔺承佑心感愧疚,可谁叫小涯急等着浴汤呢,她把手中完好无损的苇饵递给蔺承佑,懊恼地踢了踢脚下的尖石:“被这石头绊了一下……世子,实在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罢了。”蔺承佑没好气地说,其实他本可以躲开,正因为看见脚下的那些尖石才犹豫了,滕玉意下盘功夫够稳或许不至于摔倒,但一旦摔到地上,这些尖石可够她受的了。

他一言不发把苇饵塞入怀中,意外闻见空气里的甜甜酒香。

他嗅了嗅,面『色』益发难看:“别告诉我这是蒲桃酒……”

滕玉意赧然点头:“世子这衣裳恐怕……”

这酒又甜又黏,光换衣裳可不够,要是不尽快把浸透到肌肤上的残酒洗了,不论换多少件新衣裳都会黏乎乎的。

蔺承佑笑了:“滕玉意,真有你的。随身带毒-『药』暗器也就算了,居然还随身带蒲桃酒。”

他瞪她一眼,迈步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滕玉意愧疚地目送他离去,侥幸这次没让蔺承佑起疑心,但再来一次她可就不敢担保了,心里只盼着绍棠一次就得手,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过不一会方才那位宫女再次出现,领着滕玉意沿来时的路走了。

到了花圃前,各府的郎君和娘子早已坐满了茵席。

蔺承佑安排得天衣无缝,滕玉意刚走过去,阿芝郡主就从另一侧走来,两人几乎同时出现,活像约好一起似的。

杜庭兰生恐蔺承佑又假借阿芝郡主的名头为难滕玉意,原本一直等在原地,后来绍棠过来告诉她说玉表姐另有安排,让杜庭兰先回到席上等。杜庭兰惴惴地入了席,心里却不曾踏实过,这刻见滕玉意出现,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席上已经非常热闹了,有几个席位却空着,像是在等什么人,打听才知道,有几位外地节度使的女眷因为刚到长安,目前还在赶来御宿川的路上,要等这些人来了,才会正式开筵。

滕玉意一边与表姐闲聊,一边朝来路张望。

没多久绍棠果然来了,不去男席,反而径直走到滕玉意和杜庭兰身边坐下,众人也不以为意,一来杜绍棠年纪尚小,二来都知道他是二人的弟弟。

杜绍棠的手微微发抖,悄悄将一个竹筒样的物事递给滕玉意,庆幸且紧张地说:“玉表姐的安排万无一失,端福的身手更是了得,东西顺利取来了。”

滕玉意大喜过望:“好。”

她暗中在袖中『摸』『摸』剑柄叫小涯放心,过不多久就感觉袖中有东西拱起,小涯像是迫不及待抱着竹筒闻了起来,结果才安静一下,小涯就飞快在她手臂上写起字来。

“不好!这里头掺了别人的浴汤,脏了脏了,不能要!”

滕玉意一愣,飞逸阁只有皇室子弟住,蔺承佑又是何等身份,他要是想沐浴,必定是下人新烧的浴汤。

但小涯不至于在这个关头耍脾气,她低声问杜绍棠:“绍棠,你确定这是蔺承佑的浴汤么?”

杜绍棠惊讶地放下酒盏:“没错,我一看见蔺承佑进温泉池就告诉端福了。”

滕玉意一惊,飞逸阁竟有温泉池?!温泉池的水互相流通,并无一人一池之说,若在蔺承佑之前另有王公大臣沐浴过,对小涯来说自然不算纯粹的胎息羽化水了。

杜绍棠不安道:“那温泉池虽大,但当时只有蔺承佑一个人进去了,难道不成么?”

从小涯的反应来看,恐怕是不行的,滕玉意思量片刻,宽慰杜绍棠说:“你办得很好。今晚各方英杰来了不少,你快去男席吧,记住大丈夫心中要能藏事,待会见了蔺承佑莫要心虚。”

杜绍棠没想到自己一出手就帮上了大忙,早就备受鼓舞,高兴地点点头,起身阔步去了男席。

杜庭兰拽住滕玉意的衣袖:“你和绍棠在搞什么鬼?”

滕玉意附耳告诉杜庭兰其中缘故,小涯突然在滕玉意手臂上用力划了几笔:来了!

滕玉意抬头看过去,恰好一行贵族公子来了,蔺承佑走在最后头,身边簇拥着一大帮膏粱子弟。

蔺承佑新换了一件竹青『色』襴袍,鬓边还有些湿意,说笑间朝滕玉意的方向远远瞧了一眼,很快就扭过头去了,滕玉意眼皮一跳,蔺承佑机敏过人,该不会起了疑心吧。

小涯为了『逼』滕玉意再想法子,不断推搡她的胳膊。滕玉意无奈在剑柄上写道:我说,能不能换个人?

小涯似被这话惹『毛』了,非但不肯答话,反而在滕玉意手臂上重重跺了几脚,然而只踩了两下,就虚弱地倒下来了。

滕玉意愈加不安,小涯的灵力显然正飞快消失。

她耐心哄他:他的不好再取,旁人的我都可以想法子。

等了不知多久,就感觉小涯轻轻划着写了个字:淳。

淳安郡王?

小涯似乎妥协了:他的浴汤比不上那三个人,但也能凑活用一用了。

滕玉意硬着头皮用目光找寻,就在不远处的宝翠亭看到了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盘腿坐在亭中的茵席上,面前是一端漆光油润的琴,他一贯不苟言笑,抚琴时脸上也不见笑意,但那种潇潇如竹的风度,实在引人瞩目。

亭内另有不少文人雅士,或坐或卧,或『吟』诗或品茗,无不惬意风流。

亭外的游廊里驻足着几位贵女,状似迤逦漫步,目光却时不时朝亭内的淳安郡王扫去。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酒筵结束后淳安郡王少不了沐浴更衣,大不了用同样的法子偷一回浴汤,可如果蔺承佑真起了疑心,再来一回无异于自投罗网。

不行,不能再让绍棠和端福冒险了。

而且,万一淳安郡王也像蔺承佑一样去温泉池沐浴,他们岂不是又白偷一回?

想来想去,眼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阿爷托辞向淳安郡王讨要浴汤。淳安郡王为人谦和,料着比蔺承佑好说话许多,何况阿爷本就与淳安郡王交情不错。

念头一起,滕玉意忙令碧螺去给阿爷递话,阿爷早上就跟她说会连夜赶回长安,希望这时候去还能赶得及。

碧螺回来却说老爷已经走了。

“霍丘说老爷走前留下了大部分护卫,让他们这几日照料娘子……老爷用过晚膳就走了,国丈带着几位国舅亲自送到山庄外。”

滕玉意眉头蹙了起来,小涯这个小老头子,也不早说淳安郡王的浴汤也能凑合用。这下怎么办,难道要请姨父出面?可是比起阿爷,姨父出马显然要麻烦得多,低头看袖中,小涯已经一动不动躺了许久了,真怕他挺不过今晚。

她焦灼地思量一番,带着碧螺和春绒起了身。

杜庭兰讶道:“要做什么?”

滕玉意低声道:“还是这剑的缘故,小涯快不行了,我得尽快去寻姨母帮个忙。”

杜庭兰也起身:“我陪你去。”

滕玉意摇头:“姐妹俩一起离席太打眼,阿姐留下来帮我遮掩遮掩,横竖端福不会离我太远,我去去就回。”

那边蔺承佑想起方才的事,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虽与身边人玩乐谑笑,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瞄对面的滕玉意和杜绍棠。

忽然发现滕玉意探究地望着前方,他不动声『色』看过去,发现她竟暗暗打量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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