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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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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王城飘雪如絮。

小郡主停灵的第五日,傅长凛开始高热不退。

陆十巡查过一整夜,照例回到临王府灵堂中回禀公务时,才发觉傅丞相早已孤身仰躺于深雪间。

漫天飘摇的鹅毛大雪渐渐覆满他周身,也遮掩了那精致的脚印。

只余光火荧荧的长明灯在怀中熠烁。

男人极尽昏沉地睡着,像是一个终于穿越无尽丛林与暗夜的旅人,卸下了一身迢迢风尘。

陆十不敢擅自将他带离,只好与白鹰一道,在小郡主灵堂中为他临时铺设了被褥。

这座灵堂乃是傅长凛与临王父子亲手垒砌,里头便供奉着她的灵位。

正门之外,依天和城丧葬古制,妥帖地安置着小郡主的灵柩。

因着今冬冷冽的暴雪,便在灵柩之上搭设了灵棚,勉强替她挡一挡风雪。

傅长凛在此守灵五日,大可安生宿于灵堂内,也好免于疾风骤雪的侵袭。

只是他始终固执地抱着那盏明明灭灭的长明灯,除却平叛的要事,旁的一概牵动他不得。

任谁劝都难以奏效。

不止小郡主,陆十同样隐隐察觉出他的疯魔,与那点隐晦的自毁欲。

然他只为家主卖命,却没有立场反过来干涉主子的选择。

灵堂中支起炭炉来。

傅长凛这一觉却仍旧不很安稳,他手心不知攥着甚么极为宝贝的物件,惴惴不安地发了一身汗。

再醒是天光已然大凉,身侧有人递上一碗奇苦的药汁,苦心劝道:“相爷,用些药罢。”

白鹰瞧他眉眼沉寂,以为这位爷大抵又要满不在意地将他遣退。

然而下一瞬,傅长凛已一语不发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像是飘摇风雨里复燃的明火一样,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中,撑起一方光影熠熠的天地。

他甚至不甚在意灵堂中那方无故出现的炭炉,只眸色昏沉地哑声问道:“有信了么?”

这是指京中藏匿的北狄精兵。

陆十应声上前两步,跪道:“回主上,全然没有线索。”

傅长凛盘膝坐于临时铺设的厚褥之上,闻言并无半点讶然。

灵堂中烟缭雾绕,氤氲的香火绵绵不绝。

那枚雕刻着小郡主背影的水玉被他一寸寸摩挲过,又贴着胸膛仔细放好,晦暗不明地提点道:“季氏父女在诏狱中,大约也该尝遍了朝廷的酷刑罢。”

傅长凛沉沉敛下眸来,轻描淡写地吩咐道:“今夜,你去提审。”

陆十微愣。

这位傅大丞相一向最是孤绝倨傲,又偏偏掌控欲强得可怕,生平最是厌恶脱离他掌控的事物。

下聘之日尚能为一个未知的线索毁约之人,今时今刻,却竟这样轻易地将此等要事委托于他人。

陆十心下咂舌,面上仍只恭恭敬敬地颔首领了命。

灵堂厚重的木门虚掩。

傅长凛沉沉倒在厚褥间,极轻淡地支起一点眸子,透过那道缝隙,遥望着灵柩旁那盏长明灯。

暴雪之下没有月光,他心底却始终藏着清冽如水的月色。

那点清朗的银辉,终于跨越天和城的冰雪与极夜,再度披落在他肩头。

哪怕唯有一瞬。

他仿佛已错失过无尽个这样的瞬间。

在小郡主仰头问询他的名讳时。

在她歪着脑袋,拿侬软乖糯的口音逗他笑一笑时。

还有她做糕点时被烫伤的手掌,眼尾闪过的一抹波光,连同那颗双手奉上的炽热真心。

幸而命运垂怜,他并未全然错失这温柔通透的月亮。

他被月光照亮。

不是心海里那点求不得攥不住的虚影,而是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月光。

傅长凛深陷在厚褥之间,仿佛浑身的剧痛都被这点光影消弭。

兴许那位伤心委屈的小漂亮,正静静立于暗室之中,隔着一层地砖,默然听着他的每一步筹谋。

如同曾伴他走过十二年的血路与荆棘一样。

在他将坠深渊时,遥遥递来一只温然有力的手。

傅长凛侧耳贴近灵堂的地砖,试着努力靠她更近一点。

只听到了自己微重的呼吸声。

外头天色渐渐暗,今夜的风雪似乎缓缓弱下来,浓厚的云层间透出微末的银辉。

白鹰已按照他的吩咐,将成箱的御寒之物,与那点御前才用的冻疮膏搬了进来。

丞相府中常为小郡主备着许多御寒的小物,手炉,冬帽,斗篷一应俱全。

白鹰甚至将她儿时常戴的那顶毛球冬帽都一并寻了出来。

傅长凛服了药,又熄灭四下烛火,躺在衾被间直望着堂外,等那位一身冷香的小漂亮,来推开这扇虚掩的门。

只是直至夜深,也未见半点清丽的孤影。

傅长凛借着幽微的天光,遥望堂外飘摇的风雪。

他起身抚平黑袍的细褶,将那顶冬帽与御用的冻疮膏妥帖地揣在怀里,出了灵堂。

男人先是矮身将长明灯的灯油蓄满,才仔细护着怀中衣帽,撑开油伞,沉寂地踏入了深雪中。

傅家的杀手已将整座府邸翻过十数遍,却终归是无功而返。

小郡主却又是实打实地确在废址之中。

傅长凛隐隐有了揣度。

他依着陆十回禀的几处疑点挨个寻遍,终于找到一处极为隐蔽的出口。

临王府砖石满铺,单凭肉眼决计认不出这道暗门。

傅长凛叩了叩砖石,尔后温然道:“糯糯。”

地下暗道往往以特殊的砖石铺设,足够最大限度地窥探得地上的动静。

他这样的音量,足够小郡主听得一清二楚。

里头迟迟未有回音,这小祖宗大约已然睡下了。

傅长凛背靠断裂的残垣散漫而坐,捧着怀中柔软的冬帽,哑声自语道:“糯糯,耳朵还痛么?”

天和城自入冬以来便分外不太平。

小郡主接连遇险,能够保全性命便已是千难万险哪还顾得上旁的。

这娇贵小郡主自临王府失火后,便被迫躲入暗室间,又被傅家封锁周边,大约已过得很是清苦。

打从江南而来的娇气少女,却竟在这北境,练就了这样一幅坚韧温柔的脾性。

傅长凛微微俯下身来,凑近那道只可由内打开的暗门,絮絮道:“这冻疮膏,需得早晚各敷一次。”

他活像是秋图老医师附体一样,渐渐滔滔不绝起来:“每日用药前,需得拿热水浸透棉帕,贴在冻疮处敷一敷。”

“用完了药不可见风,要安生带着冬帽,将耳朵遮好。”

肆虐的风雪积蓄在伞面上,又或纷纷扬扬地洒在男人肩角,傅长凛一概不管。

他举着伞,伴着天际渺远的月色,侧首认真叮嘱了许多。

她幼时常戴着绒暖的冬帽,又披着斗篷,只露一张圆软的漂亮脸蛋。

小郡主常跑来傅家,乖软地与他黏在一起,也常落下各式的小物在他府中。

临王府从不缺这些,自然不甚在意。

反倒是相府的老主簿,一样一样尽皆用心收着,堆在傅长凛的私库里。

怀中那顶极暖的冬帽,便是老主簿所收。

傅长凛将冬帽与那罐冻疮膏,仔细收拢在一个小小的包裹里。

傅长凛扫去阶上细雪,将包裹留在暗门之前,又将手中的纸伞扣在其上,拿碎落的砖石镇住,免得教疾风卷走。

他长身立于暗门之前,静默一瞬,终于沉寂落寞地回身离去。

踩过深厚的积雪,如孤狼般渐掩没于接连天际的暴雪之中。

身后,那道叩不开的暗门缓缓松开一道缝隙,有幽微的烛光流泻而出,像是冰天雪地里仅存的一点暖意。

小郡主身披斗篷,举起烛光摇曳的纱灯,远远照映出远处微茫的孤影。

那方小小的包裹上,似乎还残余这他怀中的余温。

也染上了他纯粹冷冽的气息。

身后翠袖幽幽叹了口气,望着自缝隙间飞旋而来的细雪,轻声道:“外头风寒,郡主早些安寝罢。”

楚流萤一语不发地垂下举灯的手,娉娉袅袅地回过身,牵头往回走去。

她不过是不忍瞧他就此自绝生路,才学着幼时楚锡哄她的法子,悄然留下了一点线索。

猫与雪兔,足够作为她生还的见证。

小郡主抱着那方小小的包裹,又收了油伞。

沉重的暗门在她身后重重阖上。

云团嗷呜一声,在她脚边撒泼打滚,要瞧一瞧她怀中究竟抱着甚么宝贝,却被小郡主拿手指推远。

耳尖那点连翠袖都才将将发觉的冻疮,却被他记挂了这么久。

小郡主抱着包裹缩在绵软的榻上,像云团一般哼哼着伸了个懒腰,嗅着那点冷冽的气息沉沉睡去。

翠袖被她傲娇又别扭的模样逗得发笑,替人掖好被角,熄了烛火。

第六日一早,陆十便已递来消息,季氏父女供出了贺恭。

倘若昨夜没有小郡主那神来一笔,大约此刻,傅长凛已然不计后果地抄没了贺家。

皇帝要他务必保全御史台,无非是要借贺允的权势,牵制傅家父子,以谋求制衡。

按照既定的轨迹,他大可借季氏父女的证词,将贺恭下入诏狱,逼问出北狄精兵的藏身之处,就此将叛臣连根拔除。

尔后北下幽诛关,生死无论。

然而今时今刻。

傅长凛回身望一眼他失而复得的月亮,忽然无端生出炬火一般求生的意念来。

他贪慕着被月光照亮的感觉。

怀中温凉的水玉在时刻彰显着存在。

傅长凛将那枚象征这傅家权势的扳指戴回指间,叩了叩沉香木质的几案,决断道:“压下消息,静观其变。”

待他洗净这座王城,平了内忧,再定外患不迟。

天和城中依旧风雪飘摇,尚不知这场暴雪何时止歇。

小郡主隔着一层地砖,默然听完了陆十的全部回禀,才终于懒懒抬起一点眼睫,朝翠袖道:“梳妆罢。”

那晚黑衣人喂给她的药丸,已送至了沈敛那里,想来也该有结果了。

贺恭在外巡伺了她太久,不知明日照面,会作何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来迟了,感谢支持

庆贺小郡主明天出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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