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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大雪仍时不时地下着。
新露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入了都护府。
这是先前特地为世子李砚延请来的新老师。
穿廊而过,只可见府中十分忙碌,园中有仆从在新植花草,洒扫庭院,还有婢女交相扶着,在那廊檐下悬挂起挡风的垂帘,往来穿梭,安静本分,没一个脚步停顿的。
不多时,入了西面早就备好的学堂。
老者是这瀚海府有名的隐士,博闻广识,但见这堂内摆着洛阳纸、徽州墨,上好的太湖石镇纸,四下的坐用器具,无一不精,也不禁摸了摸胡须,暗生感慨。
不愧是一方军阀享有的大都护府。
顺嘴,老人家就问了句:因何当时拜帖是清流县主之名,却入了这大都护府中教学?
新露早已瞧见他眉宇间钦叹的神色,笑着告诉他:这大都护府如今正是由他们县主掌家的。
若非如此,这里岂会短短数日就有这一番变化?
就要如此这般,才能配得上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号才是。
新露想到这几日家主作为,叫府中奴仆无不心服口服,还有些得意来着。
……
李砚去上课了。
少了他在跟前晃悠,栖迟多出不少闲暇,正好,着手将府上的开支记录下来。
这对她而言,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秋霜为她捧来一炉熏香,看她下笔迅速,皆是出账,哪有入的,忍不住道:“谁承想,家主来这儿的第一件事竟是花钱。”
栖迟也没想到,本以为安北都护府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谁能料到内里是这么一幅模样。
她笑:“钱赚来便是花的,不花我还赚它来做什么呢?”
眼下还不清楚缘由,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何况这地方她也要带着这许多人住的,弄舒服些,不是也让自己好过么?
秋霜听了转过弯来,转着眼珠想:也对,叫那大都护回来瞧见,必然要感动涕流,届时少不得对家主呵护备至,那这钱花再多也值了。
忙完没多久,李砚回来了。
今日只是见师礼,没有讲学。
新露跟在他后面进门,笑容满面地对栖迟道:“先生夸世子是个好苗子呢,不是那等纨绔子弟,定是个可造之材。”
李砚被夸得不好意思,红着小脸,挤到栖迟跟前来。
栖迟顺手摸摸他头:“那才不枉费我带你来这里,好好学着,他日要叫那些瞧不起你的都不如你。”
李砚一下就想起了邕王世子那些人,眨了眨眼,看着她:“原来姑姑有这个用意吗?”
“自然,别忘了,你还有个光王爵要承袭的。”
李砚这才明白姑姑的良苦用心,又想起英年早逝的父王,鼻尖酸溜溜的,从她怀间站直身,道:“侄儿领训,这便回屋去了。”
“做什么去?”
“去温书。”
栖迟失笑:“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李砚更不好意思,小跑出门去了。
栖迟的笑也敛了,想到哥哥,往事便涌上心头,总是不好受的。
从那温柔乡一般的光州来到这朔风凛凛的北地,也不知她哥哥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她是做对了。
新露见她神色郁郁,眼下有些青灰,料想是这些时日忙碌府中的事没休息好,走去榻边揭开新垂的帷幔,道:“家主小睡片刻吧,从启程上路以来,到这府中,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栖迟点点头,起身过去时,对秋霜招一下手:“给我把刚送到的账册拿来,若睡不着还能翻一翻。”
秋霜一边去匣中找,一边打趣:“家主是要看看自己又赚了多少入账,才高兴呢。”
她扬眉:“正是这个道理。”
新露和秋霜听了都不禁笑出声来。
听到她们笑,栖迟心情也转好了,她向来不是个沉溺伤怀的人。
人退去,房中炭火烧得旺,舒舒服服的。
栖迟躺在榻上,翻了大半,渐渐乏了,背过身去,将册子塞在枕下,合上眼。
迷蒙间倒是想起一件事:那男人至今还未回来过。
到后来便睡着了。
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闻得声响,叮的一声,好似金勾解带,一串细碎声。
接着沉重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倒了下去。
栖迟掀了掀眼帘,尚有睡意,料想不是新露就是秋霜,何时竟如此毛手毛脚了。
只一瞬,又睁了眼。
因为想到她身边的人都不可能这样行事。
伸手撩开帷幔,她两只脚慢慢踩到地。
地上新铺了西域绒毯,光脚踩上去也不会冷。
她起身离榻,脚步无声,走了几步,便看见地上淋漓的水渍。
目光顺着那点点滴滴的水渍望过去,案上搭着一条一指宽的腰带,往前是床。
床沿下也是一滩水渍。
栖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眼看到上面躺着个人,脚上胡靴未褪,粘着的雪化成水,滴落在地。
下一眼,看到他的脸。
不妨他突在此时就睁了眼,栖迟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就走。
身后的他霍然坐起,一把抓着她扣回去,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叫。”耳边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是我。”
栖迟跌坐在他身前,手指挨着他的佩剑,还是那柄她见过的剑。
男人的手捂着她的唇,粗糙,沾了风雪的凉气。
她没想叫,早已猜到是他。
毕竟能登堂入室的,除了男主人,也不会有别人了。
她用手指,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只手停顿一下,拿开了。
栖迟抬手抚一下被他碰过的双唇,没有回头。
方才微惊,心口仍快跳着,她努力压下,想着眼下光景,夫妻重逢,第一句该说什么?
“家主!”门忽然被推开,新露跑入,一眼瞧见里面情形,呆了呆,反应过来,忙低下头退出去了。
家主被人拥着坐在床上,就是傻子也该明白那是何人。
门外已传来罗小义的声音:“怪我怪我,是我莽撞,惊搅了几位姐姐。”
栖迟听见还有外人在,从床上起身,理一下鬓发,唤了声新露。
新露又推门进来,一路垂着头近前,搬一张胡椅过来,拿了披风给她披上,伺候她坐下,一面贴在耳边将事情与她说了。
原来刚才秋霜经过一间厢房,察觉门开着,就走了进去,不想竟看见罗小义在里面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着,当然方寸大乱。
新露慌忙就来告诉栖迟,没想到这里也有人……
直到这时,栖迟才又重新看向床上的男人。
伏廷正看着她。
他身上是两层厚厚的军服,胡领翻折,本是最贴身的,如今腰带已解,散在身上,形容落拓。
光是在那儿坐着,栖迟都觉得他身形高大。
她眼垂下,须臾,又抬起看一眼。
他仍盯着她,眼里带一层疲惫。
看着他脸,她忽然就想到一件往事。
当初成婚前,光王曾暗中派人来北地打听大都护容貌。
来人回去后禀报说:大都护虽出身寒微,但仪表英武,远胜王公贵侯。
栖迟当时问哥哥:打听这个做什么呢?天家所配,难道他生得难看,你还能悔婚不成?
她哥哥说:不打听一下不安心,若是那等獐头鼠脑的,又如何能配得上你这等容貌。
有些想远了,她回了神,听到罗小义的声音,已到了门口——
“惊扰县主嫂嫂了,末将跟随大都护刚刚返回,几天几夜未合眼,实在累极了,摸到间房就睡了,是我没规矩,可千万别怪我才好。”
栖迟知道这府上以往无人,他肯定是随意惯了,也没放在心上,说了句:“不妨事。”
“嫂嫂好人,宽宏大量!”罗小义甜嘴甜舌地说着,探入半张脸来,惊异道:“三哥,你这屋里何时变得如此暖和了?”
伏廷听到这话才有所觉。
他数日奔波,一直追着那几个突厥探子到了边境,若不是累死了一匹马,实在不能再耗下去,只怕现在还在外面。
回来后倒头就睡,此时才注意到这屋内的确温暖如春,难怪方才沾枕即眠。
他转着目光,一点一点在这房内扫视。
刚醒时还以为这房内不同了是多了个女人,现在发现何止。
窗纸是新的,灯座遍布角落,屏风上的装饰也已新描画过,添了大大小小十多样用器,炭盆香炉,罗幔轻纱,皆是以往没有的。
一圈扫完,目光在地毯上停留一下,他往坐着的女人身上看去。
衣摆动了动,是栖迟缩了缩光着的双脚,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的白嫩。
“你安排的?”他问。
栖迟眼光往门口瞥一眼,罗小义探了下脑袋,似乎也在好奇这事。
她点一下头:“是。”
明摆着的,不是她,难道还有别人。
伏廷看着她,眉心皱一下,松开。
栖迟已经瞄见,心道莫非不喜她擅自安排?
耳中却听他唤了声小义。
罗小义会意,在门口接话道:“县主嫂嫂花了多少,叫你的侍女告诉我,回头大都护也好将花销如数奉还。”
其实说了也肉疼。
这些宗室贵女可矜贵了,一来就如此铺张浪费。
他三哥身上带伤,话不多说,叫他开口,可大话放出去容易,真拿钱,要上哪儿去拿!
话虽如此,这炭火烧得可真暖和啊,好些年没在这凛凛寒冬里感受到这热乎气了。
他不自觉往门内靠。
忽然听到一声轻笑,不禁朝里瞄了一眼。
是栖迟,她笑得很轻,因为有些忍不住。
想不到这男人还挺有骨气的。
“以往逢年过节,你也往光州送过不少东西,还是在都护府如此光景下,如今便当我给你这里送些东西,又有何不可呢?”
这话,她说得是有些诚恳的。
之前虽有不快,因为想到这点,也消弭不少。
伏廷闻言没说话,却忽往门口看了一眼。
罗小义眼神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他不记得自己有送过东西去光州。
若没猜错,一定是罗小义。
自成婚以来,罗小义便时常劝他去光州走动,免得娶了妻还做和尚。
他身边能关心他私事的,除了这个多事的,也想不出来还有旁人。
栖迟注意到两人眼神往来,心里回味了一下。
看一眼伏廷,她起身道:“新露,去给罗将军住的屋子里也生盆炭火,我们先退去,莫妨碍大都护与将军休息。”
新露称了声“是”,扶她回去榻边,以身挡着,悄悄给她穿上鞋袜。
门口的罗小义闻言又是一阵肉疼。
多一盆炭,又是多出一份钱来。
若不是他三哥房里多了个人,真想直接开口说就在这里跟他挤挤睡一觉得了,何必浪费那个钱。
伏廷倒是没说什么。
看着栖迟在榻后半遮半掩地穿戴齐整,走出门去,唯有耳后头发微乱,是他方才弄的。
他五指握一下,指间忆起捂过她的唇。
又想起罗小义的话,水做的一般。
栖迟出了门。
罗小义回避着,退到一边给她让路。
她脚步停一下,低低道:“多谢将军之前数次破费送礼了。”
罗小义见她已知情,也就不隐瞒了,干笑道:“县主嫂嫂莫客气,我都是替大都护送的,那就是大都护对你的情分。”
栖迟含笑点一下头,移步走了。
待到转过回廊,脸上笑便没了。
新露看过去时,就见她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伏廷……”她念叨一遍那男人的名字,手指撩了一下耳边发丝,心里有些难言的气闷。
原来,还算是她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