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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披霜殿之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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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晚苓不意她竟坦诚,一时怔住,难辨虚实。

阮雪音也不急,等着下一环,便听得对方道:

“其一,以上皆是你的说辞,我未见过曜星幛上的这些记录,难辨真假;其二,就算你说的都属实,星象终归只是征兆、映射,不是实据。这世间的疑案,若非有真凭实据,总不能叫人信服。”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瑜夫人若今夜得空,来找我看那些记录便可。再晚恐怕看不到了。”

纪晚苓一时震惊,“那些记录在哪里?”

阮雪音莫名其妙,“自然在曜星幛上。”

待看到对方那双本就大、此刻睁得更大的眼睛,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我师妹十五岁入苍梧,用三年时间解蔚国四王夺嫡之困,辅佐慕容峋登上君位,如今已是青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谋士。除开她天赋过人,学有所成,你道还因为什么?”

“她当年,是带着山河盘去的苍梧?”

话已至此,如何猜不出。整个大陆都知道,惢姬深居蓬溪山三十年,只收了两个学生,一为阮雪音,一为竞庭歌。她们一位修天文,一位习地理,分别继承惢姬最厉害的两样绝学。后者如今,已是名满天下。

“是了,竞庭歌入苍梧,带走了山河盘。那么你来霁都,自然也带着曜星幛。惢姬大人这是,打算彻底不问世事了?”她似自问自答,一声轻叹:

“想不到这举世闻名的神器,此刻就在祁宫内。你告诉我这些,便不怕我告诉君上和我父亲?”

“我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曜星幛都立在旁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师妹说,她操作山河盘,也从未刻意避人,只是世人爱自作聪明,不信一个人会让看家的宝贝随意现于人前,从来都以为那是刻在石板上的普通地图。”

她语气有些懒,觉得讨论这些事没什么意义,“当然,能近身看见她操作的本来也没几个人,外人远观,猜不到也情有可原。我猜蔚君陛下和他身边近臣是知道的吧。

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很同意。饶是我再对曜星幛有信心,对自己的分析判断有信心,要向世人证明一件事,总不能只拿星星做凭据。”

她有备而来,无可挑剔,

“所以我又细细回看那几日的天象,发现自五月初二傍晚至五月初三傍晚,封亭关下了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此后雪停,气温却继续下降。封亭关处西北极寒之地,那一小段峡谷更是在高海拔处,以瑜夫人之见,到五月初四白天,那峡谷内是否还有积雪?”

“自然有,而且若真是鹅毛大雪,气温又持续下降,那积雪还会很厚。”

“战封太子于五月初四正午取峡谷道,于谷内遭伏击而亡,也就是说,那支神秘的轻骑兵一定比他先进去。若是雪停之后入谷埋伏,以当时的积雪之深,哪怕所有人都在马上,也一定会留下马蹄印。战封太子作战经验丰富,在谷口发现成排的马蹄印,必不会入谷。但他却进去了。”

入殿之后阮雪音一直未饮茶,此刻终于觉得有些口干,拿起面前的翠玉茶杯啜了一口。

纪晚苓越听越紧张,到此时,十指已经扣在一起,死死盯着阮雪音,似乎要把她说的每个字都烙在心里。

“那便只可能是,他到谷口时,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与马的足迹。谷内明明有伏兵,雪地上却毫无痕迹,只能说明,那支轻骑兵是在下雪之时,甚至更早之前入的谷,被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湮没了所有痕迹。也就是说,一定是在五月初三,傍晚雪停之前。”

到此时,纪晚苓已经隐约察觉到这段推理的合理性,以及它将指向的结果。但她心绪渐乱,全凭想象复盘当年场面,胸腔内再次翻转起来。

阮雪音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觉得有些累,但已到关键时刻,自然要把话说完:

“沈疾于当年五月初一清早带兵出发去封亭关,在当时是秘密,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关于当今君上的流言,所有揣测也都以这项事实为依据。但从霁都前往封亭关,以当今大陆上最快的行军速度计,哪怕日夜兼程,也需要至少三天三夜。也就是说,沈疾那支轻骑兵最快会在五月初四一早到达封亭关。而那时候封亭关的雪已经停了整整一夜。”

纪晚苓闭眼,仍旧不言。

阮雪音继续:“沈疾再强,终归是人不是神,他要如何掩盖掉八百骑兵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马蹄印,而不留丝毫破绽,瞒过战封太子的眼睛呢?”

初夏尚无暑气,但已近正午,热气还是渐渐升上来。披霜殿内却寒浸浸的。连空气都有些凝固。

云玺候在虚掩的殿门外,听得里间一直絮絮有说话声,而始终听不真切。此刻终于静下来,但安静过分,以至于诡异。

她心中不安加剧。

初次见面,究竟是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

过了近半柱香时间,纪晚苓睁眼,眼底似有泪。阮雪音在客座上,离她约一丈远,不是很确定,但遥观其神色,该当是听进去了。

“珮夫人此番推断,逻辑完整,几无漏洞。只是彼时是否真的天降大雪,时辰是否如你所说,峡谷内又是否有脚印或蹄印,终归都是推测——”

“青川四国的太史司每日记录气象,他们可是白纸黑字、成册归档,查起来很容易。你若不放心,请君上让四国都查阅档案来回话,总不会诓你。再不济,你让纪相派人亲自去封亭关附近的村落查问,村民们务农,对气候、时刻都敏感,也才过去六年,又是重大战役,总有人记得。”

阮雪音不耐烦说这些话,因为曜星幛在记录气象这种小事上的准确度,天下间无任何人、器可比。但她懒待解释,说了对方也未必信。

“至于雪地上是否有印迹,山河盘可记录极微末的地理环境细节,我让我师妹查阅便可。”

“饶是如此,也只能证明不是沈疾出的手,依然无法解除当今君上嫌疑。”最后半句是为大不敬,她声量低了许多,却仍吓得近旁蘅儿浑身一震。

阮雪音亦没料到她会就这么讲出来,有些奇怪这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谊,对方竟因为一个没有实据的流言,疑他至此。

然后她反应,对方此刻这般说,或是想迫自己帮忙查出真凶。

“破除流言的唯一方法,只能是找到元凶,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尽管已有预判,阮雪音仍觉不悦。她不喜欢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事之法,哪怕理解她心情,也知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但她没打算为这件事费太多力气。本想着排除顾星朗的嫌疑,解了他二人嫌隙,便算了结。

谁知这纪桓教出来的女儿,当真不是省油的灯。便想起来老师谈论这天下的能人志士,说起纪相大人时那副怪异表情:

“那只老狐狸。”

纪桓一代名相,已佐两朝君王,更以忠仁著称。她看过他画像,实在不像老狐狸。

纪晚苓见她蹙眉不语,也不急,缓声道:

“珮夫人要问君上借东西,还费了不少功夫查案,甚至先访到了我这里,想来那件东西,轻易要不来。我这个请求,你若应下,能大大增加与君上谈判的胜算,不亏。”

倘能找到元凶,翻出真相昭告天下,对顾星朗稳坐君位自然大有益处。毕竟历代国君最需要赢得的,除了疆土,便是人心。

这层道理,阮雪音自然明白。且查出真相的人若出自蓬溪山,最好不过。惢姬虽是崟国人,但几十年来对青川四国一视同仁,从未偏帮过崟国皇室。

蓬溪山是这大陆上唯一的、永远保持中立的存在。

世人不解,猜想或者惢姬大人与阮氏一族有过节。

但她又收了阮雪音作学生。

尽管阮雪音与崟国皇室的关系也不亲近。

总之,惢姬很神秘,蓬溪山很神秘,连带着她的两个学生也神秘了许多年。直至五年前竞庭歌入蔚国,打破了这完整的神秘;如今阮雪音入大祁为夫人,蓬溪山的事情,怕是要越来越多被世人知晓了。

她不知道纪晚苓有没有想到这一层,若想到了,是她的本事。

而现下她要考量决断的只一项:

要不要帮这个忙。

问顾星朗借东西,她手上其实不止这一个筹码,将这桩悬案一查到底,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想了想如果是竞庭歌,定会一口回绝。盖因那丫头从来不做哪怕吃亏一厘的买卖,更不受人胁迫。

纪晚苓对她今日所言明显已经信了九分,与顾星朗的关系一定会缓和,甚至回到从前,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这一个月来她驱动曜星幛查六年前细节,耗费了许多功夫,加上夜夜观星、辅助更新每日星象,实在困倦。她看纪晚苓半晌,对方也看着她,眼中竟有几分恳切。

罢了。

心上人离世六年,提及往事,依然情绪起伏至此,甚至为查案就这样许了终身,终究是深情之人。尽管在这件事上,顾星朗也很无辜。

“我答应你便是。”

纪晚苓如释重负,尚带泪痕的脸上生出些笑意,正欲再开口,只听阮雪音又道:

“但不能有时限,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曜星幛和山河盘虽有回溯时间的本事,但就像你在长河里往回走,越遥远的地方,需要的时间也越长。并不是我告诉它我要看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的天象,它就能直接翻出那一页给我看。山河盘同理。”

她歇一口气,继续道:

“我花了一个月时间驱动曜星幛,又花了半个月看完能在上面找到的所有线索,才有今天来跟你说的一切。我让师妹帮忙,虽然只是查雪地印记这种小事,她要回溯到六年前那个时候,也得花力气。至少也是一个月。那么,要通观恭庆二十二年好几个月的日月星辰、山川气数,从各种维度找寻线索,再配合人为调查,快则一两年、长则数年。你不能催我。”

“为何要看好几个月的线索?”

阮雪音已经许久,确切说是十几年,没有这么跟人解释过事情,因为在蓬溪山,这些事都无需解释。她实在有些不耐,到底忍住了,

“一个人今日走在大街上会被马车所撞,死于非命,并不是在被撞倒的那刻,星星才出现异象的。这一势,或起于他今早出门,或起于他昨晚就寝,或者更早,所以观星才可窥吉凶,预测趋势。我刚才也说过,星星之间彼此影响,每颗星的每次变化,都必定受其他星星作用,本就有一个过程。战封太子的事情蹊跷,关乎天下形势,要查前因后果,看恭庆二十二年全年的记录都不为过。”

纪晚苓见她眉宇间隐有疲态,语速也比先前快了不少,心知不好再问,

“我知道了。总归随时能见面,等你消息。有劳。”

阮雪音心想你这时候倒知道客气,适才狮子大开口,可考虑过这件事要费我多少功夫,还要费我多大的人情。

想起竞庭歌,她有些头疼。

“雪地痕迹的事,我师妹那边该会在七月返回结果。其他的,我视情形告诉你进展。”她站起来,纪晚苓也站起来,两人都以极标准姿态见了平礼。

虚掩的殿门被打开,云玺抬眼见阮雪音走出来,瑜夫人紧随其后,蘅儿跟在一旁。

“不劳相送,留步吧。”阮雪音再次致意,看一眼云玺,主仆二人便朝殿门外而去。又听得纪晚苓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有些克制,但异常清楚:

“等你消息。”

阮雪音微蹙眉,回了半个头颔首。纪晚苓似终于放下心,站在廊下目送她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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