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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教授喃喃自语道:“不是斯金纳黑箱么?”
“哈哈,很多人都这么问。”库伯教授笑起来,“天知道,他们怎么认为斯金纳之箱是黑色的――也许这增加了神秘感。”
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分辨这些箱子的材质。它们的表面并不平滑,附有绘图仪器的把手和转轴,以及各种小型控制杆。周教授围着这些箱子,俯身仔细观察着。他屏住呼吸,似乎担心附着于其上的灰尘被自己的气息吹散――在他看来,连这细微的尘埃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没关系的,周。”库伯教授看出他的顾虑,“你可以摸摸它们。”
周教授冲他感激地笑笑,然后重新面对那些箱子。他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伸出手指,碰了碰其中一个箱子的箱体。之后,周教授似乎勇敢起来,轻轻地转动着指轴,压下控制杆。指尖传来的感觉有些涩滞,似乎在斯金纳离开的日子里,这些箱子并没有得到良好的维护与保养。
这让他感到难过,甚至有些愤愤不平。
周教授站直身体,慢慢地把手伸向箱子侧面的小门,同时,转身向库伯教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库伯教授耸耸肩膀,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
周教授拉开那扇小门,犹豫了一下,探头进去。
顿时,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似乎有鸟类的粪便、饲料以及正在衰败的羽毛。那味道如此真切,鼻腔中甚至有被细微的绒毛拂过的刺痒感觉。周教授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也微微战栗起来。他看着那造型可爱的迷你小踏板、平淡无奇的铬制喂食盘,突然有一种既想逃离,又想深入进去一探究竟的奇怪感觉。
是的,斯金纳就是在这里证实了间歇强化的力量。虽然他的理论饱受诟病,但是他的确指明了哪些人类的行为可以被塑造、强化、消除。
在那一瞬间,周教授有一种正在参与历史的自豪感。他甚至渴望自己就是一只鸽子或者老鼠,心甘情愿地接受斯金纳的调教――奖励或者惩罚。
就在此时,地下室里的灯泡闪了几下,最后,熄灭了。
“上帝!”库伯教授叫起来,“周,需要我为你拿一个手电筒来么?”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库伯教授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而面前的中国男人对他的问话毫无回应。
“周?”耐心地等待了几秒钟之后,库伯教授终于忍不住了,“你还在么?”
地下室中的物品渐渐在黑暗中凸显出各自的轮廓,库伯教授看到了那个一直伫立在箱子旁边的黑影。
“不用了。谢谢你,库伯教授。”黑影的语气仿佛梦呓,“我想,这样就好。”
走出地下室,回到温暖的人世间。库伯教授似乎一时难以抵御强烈的日光,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回头看看周教授。后者仿佛还有些魂不守舍,看着不远处的一片绿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库伯教授感到有些奇怪,凡是看过斯金纳之箱的人,兴奋者有之,失望者有之,释然者有之,不过,像周教授这样的神情,还是第一次看到。
“周,你还好吧?”
“哦,”周教授回过神来,“是的,我很好。”想了想,周教授又低声问道:“关于他女儿的事情,是真的吗?”
“不是,只是谣言而已――我在斯金纳教授的葬礼上还看到过他的女儿。”库伯教授转过身来,面对周教授,“周,在中国,也有很多人信奉斯金纳么?”
“是的。”周教授的语气坚决,“我就是其中一个。”
“这么说,你也认为人类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么?”
周教授点点头:“所谓自由意志,也许是对外界某种暗示的反应。”
库伯教授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突然说道:“周,请你给我一支烟好么?”
周教授有些惊讶,但还是从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并替他点燃。
“库伯教授,我不知道你吸烟。”
库伯教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立刻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周,我从不吸烟。”库伯教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声音还带着微微的气喘,“但我现在这么做了――难道这不是出于自由意志么?”
周教授笑起来,然而,那笑容渐渐被一丝哀伤代替。
“库伯教授,你了解中国么?”
“一点点。”库伯教授用两根手指捏着渐燃渐短的烟头,尽量让它离自己的身体更远些。
“在1966年至1976年这十年间,在中国大陆发生了一系列运动。”周教授专注地看着库伯教授,“当时,它被称为‘文化大革命’。”
“哦,这个我知道。”库伯教授的表情也变得凝重,“那是一场灾难,是么?”
“对。所以我们后来把它称之为‘十年浩劫’。”周教授移开目光,“在那十年,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身体和精神上。”
“哦,真抱歉,周。”库伯教授一脸歉意,“我不该提起这个。”
“没关系。”周教授笑笑,“那是一场全民性质的集体失常,每个人都无比狂热地投身进去。中国人被几千年的历史与文化塑造的行为,似乎在一夜之间统统被翻转过来――所以,我一直想知道原因。”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白色大楼,低声说道:“也许,斯金纳能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库伯教授耸肩撇嘴,“他已经不在了。”
“但是他的理论还在。”周教授转身看着库伯教授,嘴角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甚至,我们可以让他复活――在中国。”
1999年,春季。c市师范大学。
早课已经结束。随着下课铃声,大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奔赴下一个教室、图书馆或者回宿舍睡个回笼觉。周振邦教授兀自站在讲台上整理着教案。他的动作很慢,余光一直在盯着角落里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则一直在左顾右盼,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
很快,教室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男生有些紧张地小跑至讲台旁,伸手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纸递给周振邦。
周振邦接过来,粗略地翻看了一遍。
“这是他们这一周的表现?”
“是的。自从你表扬了杨立之后,他对这门课特别感兴趣,跑了几次图书馆,回来就跟我们聊社会暗示作用、旁观者作用什么的。”男生刻意压低声音,同时不停地四处张望,“余乐平恰好相反,他在您的课上再不敢看小说了,连带都不敢带。前几天,他还向舍友借了一百块钱,赔偿图书馆的书――您撕掉的那两本书,都挺贵的。”
“好,我知道了。”周振邦把那几页纸仔细地收好,“谢谢你。”“周老师,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男生上身前倾,“要是他们知道我告密,肯定跟我翻脸。”
“这不是告密。”周振邦笑笑,“这是科学研究――心理学实验的一部分。”
男生点点头,似乎心中稍感安慰。他想了想,脸色微微泛红。
“周老师,我今年想入党,您也知道的……”男生有些难为情地笑,“我的期末考试成绩,请务必高一些。”
“我不是答应你了么?”周振邦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过,对这两位同学的观察,还要你多帮忙。”
“一定,一定。”男生连连点头。
周振邦刚走出教学楼,一个靠在路边停放的奥迪车旁的男子就快步迎上来,接过周振邦手里的提包。
“锦程?你怎么来了?”周振邦有些惊讶,“你不是在医院里照顾小顾吗?”
“老毛病了,没事。”杨锦程拉开车门,等周振邦坐进后座后,他关好车门,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
“直接回研究所吗?”杨锦程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道。
“回所里。”周振邦半靠在后座上,“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
汽车驶离师大校园,进入市区的一条公路。这个城市正呈现出从冬季逐步复苏的迹象,街头处处可见隐隐萌发的绿意。被黑白灰主宰了几个月的城市,也慢慢地变得丰富多彩。周振邦看着街边行走的各色人群,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周老师,下学期,师大的课您就别上了。”杨锦程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您那么忙,还得抽出时间去给本科生上课,未免太累了。”
“师大的心理学专业这几年发展得不好,人才流失严重。”周振邦微叹口气,“我毕竟是从师大出来的,老领导们出面请我,怎么好推托?慢慢帮助他们把教学团队建立起来再说吧。”
绿灯亮起。杨锦程发动了汽车。
“我实在是心疼您。”杨锦程从后视镜看看周振邦,“这两年您老得很快。”
“自然规律。”周振邦摸摸头发,笑起来,“逃是逃不掉的。”“您可别!”杨锦程夸张地叫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得活到教化场计划完成的那一天。”
提到这个,周振邦变得严肃起来,他上身前倾,低声问道:“第二阶段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整理完没有?”
“整理完了。”杨锦程干脆地回答,“您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去您办公室做汇报。”
“志愿者呢?”
“上半程志愿者的报酬已经发放完毕,保密协议也都签好了。下半程的志愿者正在招募中,还差几个。”
“抓紧时间。”杨锦程的工作效率让周振邦很满意。他又靠向后座,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这一望,目光就聚焦在某个地方,无法移开了。
“锦程,停车!”
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让杨锦程有些猝不及防,他急忙减速,把车停在了路边。不等汽车停稳,周振邦就跳下车,直奔后方的一个街口而去。
街口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站在斑马线上等对面的绿灯亮起。老人坐在轮椅上,年轻人手扶轮椅的把手,另一只手插兜,一脸不耐烦。
周振邦小跑过去。此刻红灯开始闪烁,年轻男子推起轮椅欲走。周振邦几乎是扑上去,一把拽住轮椅,喊道:“老王大哥!”
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老人瞪着周振邦,愣了半晌,忽然激动地叫起来。
“老周,你是老周!”
杨锦程锁好车,匆匆走过来。周振邦已经和老人抱在一起,亲热地拍打着。年轻人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旁边,无聊地盯着红绿灯。
也许是老友叙旧。杨锦程礼貌地冲年轻人笑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看得出,周振邦和老人都很高兴,不住地询问对方的情况,介绍自己的生活。从他们的交谈中,杨锦程已经听出一些端倪:老人的生活条件一般,丧偶,唯一的儿子至今待业。周振邦此时的地位与身份让老人羡慕不已,不住地叫儿子过来“认识一下周叔叔”。年轻人大概也猜出这个“周叔叔”非等闲之辈,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
远远地,杨锦程看见一个交警走过来。他转身看看自己停在路边的奥迪车,不得不上前提醒周振邦,这条路边是不能随便停车的。
周振邦还有些依依不舍,要了老人的电话号码后,才和王姓父子握手告别。
重新坐回车内,杨锦程好奇地看看一直在路边冲奥迪车挥手的老人,问道:“这位王先生是您什么人啊?”
周振邦也始终在挥手,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坐正身体。
“老王大哥是我下放到劳改农场时的老朋友,当时他是自来水厂的工人,被打成了右派。”周振邦仿佛还沉浸在旧友重逢的喜悦和回忆往事的伤感中,“我那时身体不好,如果没有老王大哥的照顾,恐怕活不到今天。”
随后,两人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周振邦一直望着窗外出神。杨锦程知道,在这个时候,最好的陪伴就是:不打扰。
汽车渐渐接近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周振邦也把思绪拉回现实。
“锦程,中午我休息一下,下午你向我汇报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情况。”
“周老师,我看您今天就别工作了。”杨锦程把车驶入社科院的大院,“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
周振邦有些不解:“什么日子?”
“您的生日。”
周振邦的生日晚宴安排在省宾馆宴会厅。心理研究所的全体成员都出席。周振邦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庆祝方式,又不忍辜负员工们的一片好意。特别是杨锦程拿出托朋友买来的几瓶五粮液时,周振邦也觉得,不妨就让自己放松一下。
于是,大家都玩得很尽兴。几瓶五粮液也喝得干干净净。临近午夜的时候,曲终人散。大家纷纷告辞,送周振邦回去的任务自然落到杨锦程身上。
上了车,杨锦程看看微醺的周振邦,笑着问道:“周老师,怎么样?”
周振邦摆摆手:“没事。”
“那就好。”杨锦程转身发动汽车,“再带您去个喜欢的地方。”
周振邦一生有两大嗜好,一是五粮液,二是洗桑拿浴。所以,当汽车停在一家浴宫门口的时候,周振邦不由得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老师也是你的研究对象了?”
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浴宫里的人很多。周振邦和杨锦程脱掉衣服后,杨锦程看看浴宫里攒动的人头,取了一条长浴巾围在腰间,把另一条递给了周振邦。周振邦看看浴巾,却没有接过来。
“来洗澡,围这玩意儿干吗?”
杨锦程的表情有些尴尬,想了想,把自己身上那条浴巾也扯掉了。
这样两个人,原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当周振邦在莲蓬头下冲洗了几分钟之后,窃窃私语开始在四周渐渐响起。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的下体。周振邦只当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享受着热水的冲刷。杨锦程起初还有些难堪,然而,当他看到老师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底气。于是,他抬起头,勇敢地向那些目光回望过去,直到那些眼睛纷纷避开。
老师曾经说过,那只是一个器官而已,如果不考虑生育,那么它和阑尾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杨锦程不由得向周振邦望去。这个至今不曾婚娶的老头,此刻正仰面站在水柱中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他并不强健,甚至可以形容为孱弱。飞溅的水珠在他的轮廓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上去竟有几分圣洁的味道。
不要小瞧这个失去了性器官的人。杨锦程默默地对自己说,他可能会构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类社会,并成为这个社会的领袖。
而杨锦程本人,这个领袖的助手,正在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构想之中。
他微微地战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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