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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父……”
“……”
“……主父。”
“……”
符柏楠缓慢地抬起眼。
头七灵堂黑棺白衣,盯着面前人尸体的时辰过久,即便移开眼,他视野中也仍有那张脸的虚影。
符柏楠坐在官椅里,一只手伸进棺材中,握着白隐砚甲床已发紫的手。对着这样的符柏楠,推门进来的符十三感到一阵脊脊梁发寒。
他硬着头皮道:“主父,仪仗已备好,大臣都已候在外间,就等您和……和主母了。”
“……”
符柏楠没有答话,只将视线落了回去。
他望着棺椁中静躺着的女人,金银纸钱铺满周身,素白一片。他望了许久,半晌缓缓道:“让他们等。”
十三袖子蘸了蘸额上的汗,“主父,薛大人凉司公也在外间,恐……恐怕……”
“……”
符柏楠动了动眸,声音轻得几乎要消失。
“你同他们讲,阿砚说了,她还未准备好。”他忽然淡淡笑起来,灵堂中这一笑,森森阴气扑面而来。
“阿砚若没准备好,我便等着她,我等着,他们便也得等。”
十三只得躬身退出。
符柏楠根本没看十三,他视线一直停在白隐砚的身上,停在她青紫的眼皮,微肿的脸颊,停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
不知看了多久,他转身靠过去,探身抹掉了白隐砚眼睫上一点脂粉。
将手收回来时,符柏楠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她会不会诈尸。
睁开浑浊的眼,伸出已悄悄长长的指甲,张口咬他。而如果此时她睁开眼,他又会如何。
他会如何?
符柏楠开心地轻笑出声。
他用拇指轻扒开白隐砚的唇,“阿砚……”他将拇指抵在她闭合的齿缝间,“阿砚,你咬啊……”
“……”
“阿砚……”
“……”
没有任何动静。
符柏楠渐渐停了笑,他深吸口气,禁不住扶着额垂下头去。这是个很丧气的动作,但这无人的七天中,他已不自知地做了无数次。
又是近半个时辰的静默。
堂外哀乐阵阵,门口催促的低扣再度响起,符柏楠停了许时,终而抬起眼。
不能再拖了。
他撑着扶手站起身,踉跄两下稳住身形,招呼人进来。
周围的厂卫来又去,行得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棺盖缓慢地被合上,符柏楠跟着搬棺的手下人走出灵堂,外间日头耀眼,他眯了眯双眸,视野中映入站了满院的官员。
他们边抹泪便从余光打量他的脸色,哭着相同的腔调,说着相似的哀辞。
随行出了正门,行至大道哀乐又起,纸钱漫天洒落,符柏楠跟着哭丧的队伍慢慢往城外走。
感到右手掌心有些虚热,又很空,符柏楠下意识攥了攥手才发现,他握住白隐砚的时辰过长,那冰冷骤然消失,手心一时无法适应。
他无法适应,那阿砚呢?她会冷么?
他应该给她再多加一层金银被的。
他们抬得够稳么?她会磕的难受么?上路的银子够花么?
符柏楠陷在缠绵思绪中渐渐担心起虚无的事,脑海中杂乱无章,待回过神才发觉,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了下棺处。
众人都在等他。
环顾四周,符柏楠垂下眼。
他手掌按在棺盖上,扒住边沿一用力正要打开,一旁礼官连忙按住。
“使不得啊督公!此时开棺是大忌,您——”后面的话消失在了符柏楠的盯视中。
礼官无法,只得退下。
枯指紧扒边沿,颈上青筋暴起,四人抬的沉木棺盖,符柏楠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拉开了两个头的距离。
白隐砚苍白的容颜暴露在了阳光下。
符柏楠低头看着她,半晌探出两指,拿掉了她颊边一块银角纸钱。
符柏楠理不清此时心中的情绪,那些混沌在大量无意义的担忧中混乱着。他低头看着那张淡漠的脸,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冲动趋势下,符柏楠弯下腰,扒住棺,握住她的下巴,最后一次亲吻了白隐砚。
唇与唇触碰,他听到四周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鼻端传来很淡的腐臭味,它让符柏楠莫名想起幼年,那些在狗食盆中抢来的半生肉,它们就有这种味道。
符柏楠闭上眼,微张口咬了白隐砚的下唇。
阿砚,你疼么。
他默想着,又用了些力。
疼就起来骂我啊。
“……”
凝滞的黑血缓慢渗出,身下的人还是没有动静。
符柏楠渐渐放开唇齿起身,扶着棺一抬首,唇黑面白,血溢滴答,他周身如大浪退潮般出现一圈无人处。
他四周环视,忽而惨笑一下。
“入殓罢。”
“……”
死寂的人群醒来般活动起来,奏乐的奏乐,下棺的下棺。符柏楠退后过去,望着众人七手八脚合上棺盖抬入椁中,此起彼伏的哭声又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觉得下颌有些微痒,抬起拇指抹了一下,他才发觉是唇上的腐血流到了嘴角。
身旁有人战战兢兢地递来帕子,符柏楠没有接,他将指肚递到唇边,伸舌卷下了那缕血。
纸钱的灰烟直上,符柏楠拢着袖自仰头望天,晴空碧日,万里无云。
旁边有人走来与他站在一处,那人没有言语,半晌自袖袋中取出甚么,递到符柏楠面前。
符柏楠落下头接过。
“云芝理了一份她所知的名单,大致有谁与白老板交恶都在上面,你顺着拿人罢。”
符柏楠只扫了一眼便收了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凉钰迁拍拍他肩膀,又回去和红着眼的安蕴湮站在一处。
葬礼一毕,一切回归原位。
官员上朝,奴才侍主,回朝后,符柏楠把司礼监的掌印权让给了凉钰迁。手里仅掐着东厂的事务,他腾出空亲自带队,让手下厂卫放开手脚去拿人。
“主父。”
许世修敲响寝室的门。
里间响起摩擦的窸窣声,片刻门扉开启,符柏楠走出来,许世修从门缝间瞥见里间床榻之上凌乱不堪,散落了一榻的女袍罗裙。
符柏楠揉着额,声线尖哑:“何事。”
许世修将划去大半的名单递给他,“俱已从严拷问过了,无人承认。”
符柏楠拿过名单,边行边道:“你去做的?”
许世修道:“是属下亲自行的刑。”
“……”符柏楠停下脚步,看了名单片刻他五指一抓,碎了纸页。“不必继续了。你去把白思缈给的那只鹰取来,我写封信送出去。”
许世修应下,又反问道:“主父,那牢里之人?”
符柏楠负手出府,上马道:“一个不留。”
言罢马鞭一甩,绝尘而去。
五日后鹰书去又回,符柏楠看完后默默将信烧毁,深夜召人密会,疏通关系上下通气,筹谋了进一个月后,在早稻熟的第一季,符柏楠以代天巡牧外事为由,发兵五千于邙山。
临行前一日,他去了白隐砚坟上。
不过短短一个半月,符柏楠瘦得近乎脱形,眼窝深陷,绸衣裹身,如水凉夜中他靠在白玉石碑旁碎碎叨叨,婆妈地解释白思缈转述那只言片语的密辛,解释他为何要发兵邙山,求她原谅自己。
符柏楠断断续续讲了很多,比这些天来加起来讲的还要多,虽然无人回应,他却仍感到安心。
墓群间死寂无声,亦无光,只有极远处守陵官与厂卫那有几点零星的笼火,符柏楠抬头仰望天空,他抱着那块碑,如同搂着白隐砚冰冷的尸身。
他将颊抵在碑壁,指尖缓慢滑过阴刻出的名讳,来回几次,他搂着那块碑石竟渐渐睡了。
符柏楠做了个梦。
那场梦很短暂,也很平凡。他坐在桌前,白隐砚端了一碗面进来递给他,搁下筷子她温笑道:“督公,晌午了,用膳罢。”
与白隐砚打趣两句,他瘪着嘴提筷刚下,梦便醒了。
他又回到这片四周死寂的坟场中。
头顶星子高悬,夜无月。
符柏楠茫然地四望片刻,忽然感到喉间堵塞,难以呼吸。他低喘着回想起梦中的场景,睁目闭目,全是那个笑。
他难以忘记。
并不是因那笑容有什么特别,而是那张笑并不是白隐砚平日的面目,是她死后那张浮肿的脸,那并不是张好看的脸,可他只想亲吻她。
他曾以为自己很看重相貌。
他曾以为自己能够忍受离别。
他曾以为。
符柏楠扶着墓碑站起身,平复了一阵剧烈的晕眩后,他召来远处的厂卫。
他做了一个决定。
“把坟挖开。”
“……”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之中,无人敢擅动。
符柏楠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有气无力,抬臂挥指了下埋棺椁处,他又重复一遍:“把坟挖开,我带阿砚回去。”
无人敢动,亦无人敢劝。
符柏楠扫视一圈,指指许世修,“你去下头借两把铁锹,其余人现在就挖,用手。”
十三咽口口水,靠前两步颤声道:“主、主父……重新开棺动土,这是犯大忌讳的事啊……”
符柏楠两颊微凸,尖哑声音从牙缝中迸出来——
“挖!”
十三迅速噤声,众人顶着发麻的头皮陆陆续续开始动手。
不多时许世修也回来了,有了铁锹动作更快,不到两刻钟刚下土一个半月的墓坑便重见天日。
众人合力开了椁,符柏楠提着袍跳入墓洞中,十指把住棺盖边缘猛然发力,沉木恪恪而开,早已捂好鼻子做好准备的几人未及后退,便俱都愣在了墓坑边。
棺中,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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