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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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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著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放。那水花直站在河里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

国子监的武书是四月尽间生辰他家中穷请不起客。杜少卿备了一席果碟沽几斤酒叫了一只小凉篷船和武书在河里游游。清早请了武书来在河房里吃了饭开了水门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冷淡处走走”叫船家一路荡到进香河又荡了回来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时候两人都微微醉了。荡到利涉桥上岸走走见马头上贴着一个招牌上写道:

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

武书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里偏有许多奇事这些地方都是开私门的女人住这女人眼见的也是私门了却挂起一个招牌来岂不可笑!”杜少卿道:“这样的事我们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吃。”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来二人吃着闲谈。过了一回回头看见一轮明月升上来照得满船雪亮船就一直荡上去。

到了月牙池见许多游船在那里放花炮内有一只大船挂着四盏明角灯铺着凉簟子在船上中间摆了一席。上面坐着两个客;下面主位上坐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凉鞋黄瘦面庞清清疏疏三绺白须;横头坐着一个少年白净面皮微微几根胡子眼张失落在船上两边看女人。这小船走近大船眼前杜少卿同武书认得那两个客一个是卢信侯一个是庄绍光却认不得那两个人。庄绍光看见二人立起身来道:“少卿兄你请过来坐。”杜少卿同武书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见礼便问:“尊姓?”庄绍光道:“此位是天长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长杜先生当初有一位做赣州太守的可是贵本家?”杜少卿惊道:“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与尊大人终日相聚。叙祖亲尊翁还是我的表兄。”杜少卿道:“莫不是庄濯江表叔么?”那主人道:“岂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侄当年年幼不曾会过。今幸会见表叔失敬了。”从新同庄濯江叙了礼。武书问庄绍光道:“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贵族?”庄征君笑道:“这还是舍侄却是先君受业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别了四十年。近日才从淮扬来。”武书又问:“此位?”庄濯江道:“这便是小儿。”也过来见了礼齐坐下。

庄濯江叫从新拿上新鲜酒来奉与诸位吃。庄濯江就问:“少卿兄几时来的?寓在那里?”庄绍光道:“他已经在南京住了**年了。尊居现在这河房里。”庄濯江惊道:“尊府大家园亭花木甲于江北为甚么肯搬在这里?”庄绍光便把少卿豪举而今黄金已随手而尽略说了几句。庄濯江不胜叹息说道:“还记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广鸟衣韦四先生寄了一封书子与我说他酒量越大了二十年来竟不得一回恸醉只有在天长赐书楼吃了一坛九年的陈酒醉了一夜心里快畅的紧所以三千里外寄信告诉我。我彼时不知府上是那一位做主人今日说起来想必是少卿兄无疑了。”武书道:“除了他谁人肯做这一个雅东?”杜少卿道:“韦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庄濯江道:“这是我髫年的相与了。尊大人少时无人不敬仰是当代第一位贤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还如在目前。”卢信侯又同武书谈到泰伯祠大祭的事。庄濯江拍膝嗟叹道:“这样盛典可惜来迟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将来也要怎的寻一件大事屈诸位先生大家会一会我就有趣了。”

当下四五人谈心话旧一直饮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观那河里灯人阑珊笙歌渐歇耳边忽听得玉萧一声。众人道:“我们各自分手罢。”武书也上了岸去。庄濯江虽年老事庄绍光极是有礼。当下杜少卿在河房前过上去回家。庄濯江在船上一路送庄绍光到北门桥还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灯笼同卢信候送到庄绍光家方才回去。庄绍光留卢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旧同往湖园去了。庄濯江次日写了“庄洁率子非熊”的帖子来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莲花桥来回拜留着谈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后湖会着庄绍光。庄绍光道:“我这舍侄亦非等闲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开典当。那合本的人穷了他就把他自己经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个疲驴出了泗州城。这十数年来往来楚越转徒经营又自致数万金才置了产业南京来住。平日极是好友敦伦替他尊人治丧不曾要同胞兄弟出过一个钱俱是他一人独任。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他就殡葬他。又极遵先君当年的教训最是敬重文人流连古迹。现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约衡山兄来替他做一个大祭。”杜少卿听了心里欢喜。说罢辞别去了。

转眼长夏已过又是新秋清风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满城的人都叫了船请了大和尚在船上悬挂佛像铺设经坛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十里之内降真香烧的有如烟雾溟蒙。那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到晚做的极精致的莲花灯点起来浮在水面上。又有极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狱赦罪之说度这些孤魂升天把一个南京秦淮河变做西域天竺国。到七月二十九日清凉山地藏胜会――人都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都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开眼若见满城都摆的香花灯烛他就只当是一年到头都是如此就欢喜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这一夜南京人各家门户都搭起两张桌子来两枝通宵风烛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一条街有七八里路点得象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绝大风也吹不熄。倾城士女都出来烧香看会。

沈琼枝住在王府塘房子里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烧香回来。沈琼枝自从来到南京挂了招牌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那些好事的恶少都一传两两传三的来物色非止一日。这一日烧香回来人见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庄非熊却也顺路跟在后面看见他走到王府塘那边去了。庄非熊心里有些疑惑次日来到杜少卿家说:“这沈琼枝在王府塘有恶少们去说混话他就要怒骂起来。此人来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听见这话此时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难而来此地?我正要去问他。”

当下便留庄非熊在何房看新月。又请了两个客来:一个是退衡山一个是武书。庄非熊见了说些闲话又讲起王府塘沈琼枝卖诗文的事。杜少卿道:“无论他是怎样果真能做诗文这也就难得了。”迟衡山道:“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还数不清还那个去求妇女们的诗文?这个明明借此勾引人。他能做不能做不必管他。”武书道:“这个却奇。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又无同伴靠卖诗文过日子恐怕世上断无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会做诗我们便邀了他来做做看。”说着吃了晚饭。那新月已从河底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过桥来。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说今日已迟了明日在舍间早饭后同去走走。”武书应诺同迟衡山、庄非熊都别去了。

次日武正字来到杜少卿家早饭后同到王府塘来。只见前面一间低矮房屋门围着一二十人在那里吵闹。杜少卿同武书上前一看里边便是一个十**岁妇人梳着下路绺裘穿着一件宝蓝纱大领披风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书听了一听才晓得是人来买绣香囊地方上几个喇子想来拿囵头却无实迹倒被他骂了一场。两人听得明白方才进去。那些人看见两位进去也就渐渐散了。

沈琼枝看见两人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坐定彼此谈了几句闲话。武书道:“这杜少卿先生是此间诗坛祭酒昨日因有人说起佳作可观所以来请教。”沈琼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这句话不错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还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荆也同寄居在河房内”沈琼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谒夫人好将心事细说。”杜少卿应诺同武书先别了出来。武书对仕少卿说道:“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清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入。却伯是负与斗狠逃了出来的。等他来时盘问盘问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说着已回到杜少卿家门看见姚奶奶背着花笼儿来卖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来的正好。我家今日有个希奇的客到你就在这里看看。”让武正字到河房里坐着同姚奶奶进去和娘子说了。少刻沈琼枝坐了轿子到门下了进来杜少卿迎进内室娘子接着见过礼坐下奉茶。沈琼枝上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面陪着杜少卿坐在窗栏前。彼此叙了寒暄杜娘子问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独自一个在客边可有个同伴的?家里可还有尊人在堂?可曾许字过人家?”沈琼枝道:“家父历年在外坐馆先母已经去世。我自小学了些手工针黹因来到这南京大邦去处借此糊口。适承杜先生相顾相约到府又承夫人一见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针黹。昨日我在对门葛来官家看见他相公娘买了一幅绣的‘观音送子’说是买的姑娘的真个画儿也没有那画的好!”沈琼枝道:“胡乱做做罢了见笑的紧。”须臾姚奶奶走出房门外去。沈琼枝在杜娘子面前双膝跪下。娘子大惊扶了起来。沈琼枝便把盐商骗他做妾他拐了东西逃走的话说了一遍“而今只怕他不能忘情还要追踪而来。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但他必要追踪你这祸事不远。却也无甚大害。”

正说着小厮进来请少卿:“武爷有话要说。”杜少卿走到河房里只见两个人垂着手站在窗子门口像是两个差人。少卿吓了一跳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怎么直到这里边来?”武书接应道:“是我叫进来的。奇怪!如今县里据着江都县缉捕的文书在这里拿人说他是宋盐商家逃出来的一个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却在我家。我家与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传到扬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紧这个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进来正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赏差人些微银子叫他仍旧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回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着武书赏了差人四钱银子。差人不敢违拗去了。

少卿复身进去将这一番话向沈琼枝说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惊。沈琼枝起身道:“这个不妨。差人在那里?我便同他一路去。”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饭。武先生还有一诗奉赠等他写完。”当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着吃了饭自己走到河房里检了自己刻的一本诗集等着武正字写完了诗又称了四两银子封做程仪叫小厮交与娘子送与沈琼枝收了。

沈琼枝告辞出门上了桥一直回到手帕巷。那两个差人已在门口拦住说道:“还是原轿子抬了走还是下来同我们走?进去是不必的了。”沈琼枝道:“你们是都堂衙门的?是巡按衙门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钦案的官司那里有个拦门不许进去的理!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只好吓那乡里人!”说着下了轿慢慢的走了进去。两个差人倒有些让他。沈琼枝把诗同银子收在一个饰匣子里出来叫:“轿夫你抬我到县里去。”轿夫正要添钱差人忙说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我们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脸面等你轿子回来。你就是女人难道是茶也不吃的?”沈琼枝见差人想钱也只不理添了二十四个轿钱一直就抬到县里来。

差人没奈何走到宅门上回禀道:“拿的那个沈氏到了。”知县听说便叫带到三堂回话。带了进来知县看他容貌不差问道:“既是女流为甚么不守闺范私自逃出又偷窃了宋家的银两潜踪在本县地方做甚么?”沈琼枝道:“宋为富强占良人为妾我父亲和他涉了讼他买嘱知县将我父亲断输了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况且我虽然不才也颇知文墨怎么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故此逃了出来。这是真的。”知县道:“你这些事自有江都县问你我也不管。你既会文墨可能当面做诗一?”沈琼枝道:“请随意命一个题原可以求教的。”知县指着堂下的槐树说道:“就以此为题。”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七言八句来又快又好。知县看了赏鉴随叫两个原差到他下处取了行李来当堂查点。翻到他头面盒子里一包碎散银子一个封袋上写着“程仪”一本书一个诗卷。知县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签了一张批备了一角关文吩咐原差道:“你们押送沈琼枝到江都县一路须要小心不许多事领了回批来缴。”那知县与江都县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此是后事不题。

当下沈琼枝同两个差人出了县门雇轿子抬到汉西门外上了仪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头上锁伏板下安歇。沈琼枝搭在中舱正坐下凉篷小船上又荡了两个掌客来搭船一同进到官舱。沈琼枝看那两个妇人时一个二十六七的光景一个十七八岁乔素打扮做张做致的。跟着一个汉子酒糟的一副面孔一顶破毡帽坎齐眉毛挑过一担行李来也送到中舱里两妇人同沈琼枝一块儿坐下问道:“姑娘是到那里去的?”沈琼枝道:“我是扬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妇人道:“我们不到扬州仪征就上岸了。”过了一会船家来称船钱。两个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来道:“你看!这是甚么东西?我们办公事的人不问你要贴钱就够了还来问我们要钱!”船家不敢言语向别人称完了开船到了燕子矶。

一夜西南风清早到了黄泥滩。差人问沈琼枝要钱沈琼枝道:“我昨日听得明白你们办公事不用船钱的。”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们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这一毛不拔我们喝西北风!”沈琼枝听了说道:“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么样!”走出船舱跳上岸去两只小脚就是飞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两个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赶着扯他被他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仰八叉。扒起来同那个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毡帽的汉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轿子两个差人跟着去了。

那汉子带着两个妇人过了头道闸一直到丰家巷来。觌面迎着王义安叫道:“细姑娘同顺姑娘来了李老四也亲自送了来。南京水西门近来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来被淮清桥那些开三嘴行的挤坏了所以来投奔老爹。”王义安道:“这样甚好我这里正少两个姑娘。“当下带着两个婊子回到家里一进门来上面三间草房都用芦席隔着后面就是厨房。厨房里一个人在那里洗手看见这两个婊子进来欢喜的要不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烟花窟里惟凭行势夸官;笔墨丛中偏去眠花醉柳。毕竟后事如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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