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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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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里人人都知道大郎媳妇斗不过婆婆吴氏,偏她每隔一段时间总要作上一回,谁去劝谁去骂都改不了。姜蜜想着这就像用了些年的老灶台,怎么刷都还是黑。人也是,有些德行养成了,要改太难。

大郎媳妇吃了挂落,夹着尾巴回去的。

吴氏也没多说什么,收拾收拾准备炼油,姜蜜帮着把猪板油切了条,下锅一熬,那香味儿飘出去很远,相邻几户闻着都咽口水。眼看丢进锅的猪板油缩成油渣再熬不出什么,姜蜜拿漏勺将油渣捞出来,装了两碗搁在一旁。跟着吴氏把瓦罐搬上灶台,一勺勺往里装。

猪油熬好了,装好等放凉就成,灶台边用不着两人,姜蜜和婆婆打过招呼,转身想出去,就感觉撞上什么。

她低头一看,是毛蛋。

“怎么摸进灶屋来了?这不是玩的地方,快出去。”姜蜜伸手想把毛蛋牵出去,毛蛋直往旁边躲,不给她牵。

问他咋的?

他就把指头塞进嘴里吮着,说要吃油渣,要糖拌油渣。

毛蛋仰头瞅着姜蜜,姜蜜看向婆婆吴氏,吴氏一扭头就骂了人:“别杵这儿碍事,肉没吃够让你娘给你割!”

毛蛋也是闹成习惯了,要不到就哭,吴氏太阳穴上青筋直跳,她将勺递给姜蜜让接着舀,拉上毛蛋就往外走,边走边喊卫大郎。

“今儿杀年猪我高兴,本来不想骂人,结果你们倒好,一个二个是欠!前次他又哭又闹说要吃糕我就打过招呼,谁欠你的跟谁要去。才过多久又来,你们两口子是怎么教的?是让他闻着哪家有好吃的就上哪家去?以为别人看他人小不懂事拉不下脸就能骗个一两口?我和你爹往常是这么教你?你是缺这口吃?还是要来的吃了能长命百岁?……”

吴氏在院坝上骂人,姜蜜在灶屋里听得明明白白。

她边舀油还叹了口气。

毛蛋这霸道性子恐怕是跟他娘学的。大嫂谈不上坏,就爱占便宜,毛蛋耳濡目染学了这套,闻着香味儿就馋嘴,馋起来就流着口水跟你要。他人小,都不知道丢脸,作婶儿的也没法计较。

外头吵闹了好一会儿,听那动静多半是婆婆在说,等他们消停下来,姜蜜已经把锅里的猪油全舀出来都装进瓦罐里了。吴氏骂痛快了回灶屋一看,完事了,她心里才舒坦一些:“三媳妇你别跟隔壁的学,等以后有了子女也不能像她这么教。记住我说的,从爹娘手里拿得再多你用不了一辈子,自己不中用万贯家财照样败光。别人家的便宜不要去占,占小便宜谨防吃大亏,这就是做人的道理。当年出嫁以前我娘是这么教我,我也说给你听,听了就记住,别为那半个铜子儿一口肉争来争去,争赢了也是笑话,多吃口肥不了人。”

姜蜜点头说知道了。

吴氏又说:“都是穷过来的,抠一点没什么,但抠得抠自己。就说你大嫂,她怎么省吃俭用是她的事,只要不太过分我一句也不会多说,总想占便宜就不行。”

吴氏说这些,既是在教,也借事敲打姜蜜。

大郎媳妇再丢人也就在这一亩三分地上,闹个笑话都出不了村。姜蜜则不同,她嫁了卫成,在吴氏看来三儿子前程远大,以后要考举人要当官,不能让婆娘拖了后腿丢了人。

姜蜜耳性好,吴氏说什么,她听着也就记住了,不需要重复。

吴氏又说以后毛蛋要是再这样,让她当没听见,别惯着,“他人小,这些毛病要改还来得及,再惯下去真能惯出个土霸王。”

看姜蜜面露难色,吴氏问她咋的?

姜蜜小声说:“我才嫁过来,总希望同嫂子相处得好……也怕毛蛋哭坏嗓子,娘说得容易,我做婶婶的要真抠着半块糕一块糖不给,任由侄儿坐地上哭,也不像话。”总归只是侄子,不是儿子,他娘都由着他,做婶婶的能说啥?想着左右不是自个儿生的,由他去呗。

每回毛蛋闹起来姜蜜都这么想,没想过要帮他更正,怕管太多揽祸上身。

她都说出来了,吴氏也想了想姜蜜的立场。

“反正毛蛋闲着没事也不会往你跟前凑,你别管,他要吃的你就跟我说。”

姜蜜这才露了个笑脸:“还是娘体贴我。”

……

杀了年猪,又熬了猪油,吴氏准备把吃不完的肉腌一下。姜蜜想起来泡菜坛子快吃空了,提议再做两坛,做泡菜并不麻烦,只是要费些盐,她得到婆婆准许之后泡了两坛萝卜,做好离过年都还有几天。

就这几天大叔公那边来了人,说他们年前准备推石磨打糯米粉做汤圆面,让吴氏就别做了,到时分她一坨。

吴氏听了还说她本来也没这打算,就连糯米都没买。

按地方上的习惯,初一早上要吃几个汤圆,汤圆面做早了怕酸,仿佛是三十当天才做好半下午送过来的,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碗黑芝麻做的汤圆芯子,吴氏乐呵呵接了,拿去灶屋放着,继续张罗年夜饭。

年三十晚按说一家人该热热闹闹的,住得这么近,哪怕分了家这顿顶好也一起吃。吴氏提前两天就在安排,让两个媳妇别空手来,光想吃大户不行。结果呢?她们的确没空手来,李氏稍稍好些,拿来那一堆里头好歹有几个蛋,陈氏捡了两样菜抓了点萝卜干。

她们过来的时候姜蜜在院坝上,低头裁着红纸,卫成摆开了准备写对联。

姜蜜听到声响抬头一看。

待看清嫂嫂们拿的什么,她一阵沉默,觉得婆婆又要炸了。

果不其然,吴氏气坏了。

“滚!都给我滚!回去自个儿张罗年夜饭去,拿着青菜过来想白吃我的肉,老大媳妇你这回又饿了几顿来?”

吴氏刚才在往灶膛里添柴火,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拿了根干柴,她挥着干柴棒棒就要赶人。李氏赶紧让了几步,护着鸡蛋生怕给碰碎了。陈氏在哭穷,说家里只有这些,有什么办法?又说上半年分出去的,如今年夜饭都不一起吃,让人看了不笑话?

“你还怕人笑话?”

“老大媳妇你听好:别以为天底下就你是聪明人,其他都是傻子!听清楚了就滚,你们两家儿子都有了,该你们孝敬我和老头子,结果倒好,你们还嫌便宜没占够。这家是你们要分,分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往后各过各的日子,老三发达了你别想靠上来!当初你们多硬气?你说什么我句句都记得,吐出来的东西咋的你还想吞回去?你不嫌恶心我看了倒胃口!”

“谁要跟你们一起吃年夜饭?有你们杵这儿山珍海味我也咽不下!”

“滚!再不滚我要收拾人了!”

姜蜜让婆婆的突然爆发给吓着了,她往卫成那边靠了一步,小声问:“咱就不管?这大过年的……”

卫成已经把红纸铺到桌上,准备提笔了,听到这动静皱了皱眉。年三十倒是没什么忌讳,毕竟是年尾,说啥都成,到初一讲究就多了。不过蜜娘说得也没错,大过年的闹着的确不好看。他喊了吴氏一声:“娘你灶上是不是还炖着东西?”

对!

让倒霉婆娘气得差点忘了!

吴氏骂也骂够了,丢下两个儿媳妇就冲回灶屋,看灶膛里火还没熄才松了口气。她加了几根干柴,才出来最后放了个话,说今年就各吃各,你说没钱买不起肉,那就别沾油水穷过年。你说给人看了不好?她和老头子都无所谓就没什么不好。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这是你们当初劝我说的,你说你得为你男人你儿子想,不愿意填老三这无底洞,让我体谅,我体谅了。都分了你又想顺着杆子往上爬见天过来打秋风?拿两把青菜就想来吃肉?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啊!你以为我真那么好说话一点儿脾气没有?”

眼看老娘骂起来打不住,卫成再一次站了出来:“娘。”

吴氏刚才凶神恶煞像个母夜叉,听到三儿子喊她,立刻转过身来笑眯眯问咋的?

卫成:……

“娘有空给熬点浆糊,待会儿把福字和对联贴了。”

“架势都摆开了就多写几副,待会儿你爹回来让他给你大叔公那头送一副去,你写个寓意好的。”

“五福临门怎样?”

吴氏点了点头,说听着就顺耳,她跟着准备熬浆糊去,让卫成也比照五福临门给自家写一个。最终卫家门前贴了个吉星高照。卫成自然不会忘了两个哥,他给卫大郎送了副四季兴隆,给卫二郎送了副年年有余。送完回来看蜜娘还站在檐下瞅那对联,卫成走她旁边去,问:“看得懂吗?”

姜蜜摇头。

“那在看什么?”

“看相公的字,写得真好。”

“怎么看出我写得好?”

“好看,比去镇上买的对子好看。”

正说着,卫父提着一尾大鲤鱼回来了,他刚上院坝就看到贴在大门口的福字和对联,笑道:“还是三郎麻利,我出去一趟回来对子都贴好了。”

看鲤鱼回来了,姜蜜没再去瞅那对联,她准备杀鱼。

卫成指了指桌上摆的五福临门,说:“写给大哥二哥的我送去了,这副是准备送给大叔公的。”

“我拿过去,三郎你说说这写的什么?别等人问起来我答不上话。”

卫成指着墨迹已干的对联,给他爹读了一遍,卫父在心里跟读一遍,估摸记住了才卷上对联拿起福字,往大伯家去。眼看要下院坝,他品出不对劲来:“老大老二出去了我知道,你两个嫂子呢?还不来帮忙?”

“嫂子刚才来过,又回去了。”

这就更怪了……“放着这么多活不干,回去干啥?”

吴氏叉着腰走出来,说:“是我让她俩滚蛋,她拿着白菜萝卜过来吃我的肉,我要给她吃我就是傻的!老头子你别去喊老大老二,年夜饭咱们自己吃,我看着他们气不顺!前头给三郎摆酒就算了,是我要摆酒,该我出钱出力。后来吃杀猪饭也算了,也是我要杀猪。沾了两顿油荤还不够,我没那么多肉给她吃!”

卫父是听说有人打了鱼才急急忙忙拿钱出去,想买一尾,没想到出去这么会儿家里就闹翻天了。

三个儿子住得这么近,年夜饭不一起吃,这事想想挺不是滋味。卫父也怕惯得他们,犹豫之后同意了老妻说的。三郎中秀才,该请!刨猪汤,该请!可没听说年夜饭也要做爹娘的张罗出来请他们吃!卫父心想,老大老二家的还惦记着那百十斤肉,怕是嫌腊月二十那天给他们分少了,又不敢闹,想趁过年多吃一些。

喂个猪哪是那么容易的?老妻平常宁可自己晚点吃也不敢饿着它,天天给它喂饱精心伺候一整年才杀出一二百斤肉,全分出去了她图个什么?

“行吧,老婆子你说了算。那你和老三媳妇多忙一点,我给大伯家送对联去。”

卫父拿着对联出去,路上遇见乡亲,乡亲们纷纷问他这是不是卫成写的?写的啥?卫父还记得儿子教的,就给乡亲说了说,别人听着觉得好,说也想求一副。

陆陆续续的,卫家屋前来了不少人,全是揣着铜钱来求对联的。

“写对联可以,费纸费墨的也不能白写。”

“秀才娘你说啥呢?咱还能白占你家便宜?我才去过镇上,外面一副十个铜板,十个铜板能买两斤白米了,你给少点呗?”

吴氏脑筋一转,说一副对联八个铜板,给十个铜板能多得个福字,过年了门前不贴个福吗?

“大过年的咱不讲价,你就让三郎给我们写个好的。”

吴氏提着布兜在收钱了,边收边说:“那还不简单?我儿子是秀才!还是一等秀才!写出来的对联不比镇上卖的强?你们今儿个来对了!”吴氏到院坝上发财来了,姜蜜留守灶屋,卫成边听他娘侃大山边给乡亲们写对联。一连十多副写下来,他把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万事如意财源广进人寿年丰喜气盈门大吉大利这些寓意好的全轮了一遍……虽然花了八个铜板,拿到的都很满意。

年三十还赚了一笔,福字和对联加起来换了一百多个铜板,吴氏牙豁子都笑出来了,先前那点不痛快也一扫而空,她把铜板倒出来数了三遍,数明白了才拿回屋去仔细收起来。

“这钱娘给你收着,哪天要用你问娘拿。”

“笔墨纸都是娘买的,我不过提笔写了几个字。”

吴氏喜滋滋说就是那几个字才管钱,笔墨纸不费什么,“也亏我远见好,买红纸的时候多拿了一些。”

“娘一贯比旁人有见识,才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

姜蜜一边张罗饭食一边听外面母子磕牙,忽然觉得相公能讨婆婆喜欢也不全靠学问做得好,读书人说话就是中听,看婆婆高兴得!

卫家这三兄弟拉出来比比,吴氏会偏心真不难理解。

卫大郎兄弟回来的时候,天色将暗,跟着就该合家围坐说着吉利话吃年夜饭,他俩半路上就商量说先回去换身好点的衣裳,再上爹娘那头去,一回去却发现婆娘孩子还在家中。卫二郎问李氏怎么没去帮忙?李氏苦着脸低声说:“娘说别空着手去,大嫂就拿了些白菜萝卜,娘一气之下把我们赶回来了,改口说各吃各的。”

“那咋行?”卫二郎脸色都变了,又问李氏,“你拿的什么过去?”

李氏原想避重就轻,看躲不过了,说:“我想着三郎平常总在吃蛋,估摸娘那头蛋缸空了,就拿了些蛋。”

“就几个蛋?菜呢?肉呢?你切块豆腐拿点花生糖快也好啊!”

李氏侧身坐下:“咱家仅有那块肉还是杀猪当天娘给分的,我腌了还没舍得吃,又想着娘那头缺啥也不会缺了肉,就没拿……至于说别的,那不得花钱吗?咱有什么钱?”

“上半年分家不是得了银子?”

“后来又买了两亩旱地,孩儿他爹你忘了?”

卫二郎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你?没钱是真的,要说一个子儿都没有我也不信,你总该买点东西,再穷也得过年……再说,娘就算说话不咋中听,让我们吃过亏吗?哪回去吃的不比孝敬的多?”

已经闹成这样,再说这些也晚了,“你把腌那块肉煮了,我们关上门热闹一下,肉煮好了别忘记装一碗给爹娘送去,就这样吧。”

李氏很舍不得,还是点了头。

卫二郎问虎娃呢?在家不?

“在屋里。”

“咱拿不出好东西孝敬爹娘,就别让虎娃去老屋伸手要吃的,听到没有?”

李氏也答应下来,又在想上半年随着大嫂闹那一出是不是错了呢?

她如今越发怀疑当初的抉择,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回不去了,悔也没用,得想法子把日子过起来。李氏炖肉去了,她炖肉时依稀听到大嫂那头的吵闹声,还听到毛蛋在哭,至于那两口子吵什么就听不真切。

不过哪怕没听见猜也能猜到,不就是为了年夜饭?

大哥怪大嫂抠,怪她丢人现眼,大嫂哭穷,反正回回都是这样。

……

卫二郎端着肉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老屋这边早吃上了。他把炖肉放下,给爹娘赔了不是就准备回去。正要走,就被吴氏叫住了。

吴氏让他等着,转身找了个大海碗,装了花生糖块递给他。

“菜我就不分你了,这个拿去。”

卫二郎不好意思接。

“让你端你就端,非要我骂你一顿才肯接?这也不是给你的,是给虎娃的,过年咋能不吃口糖?”

卫二郎听着心里越发难受,说:“爹,娘,儿子对不住你们……”

“你打住吧,别翻这些老黄历来败我心情。”

卫二郎端了碗准备走,卫成说送送他,出去好一会儿才回来。他回来姜蜜就递过去半碗汤:“外面冷不冷?相公你快喝一口。”

卫成喝了,等热汤进了胃里,身上都跟着暖和起来,他说:“大哥二哥也不容易。”

“乡下地方又有哪家容易?老三,不是我不疼你两个哥哥,我和你爹既然跟你过日子,总得为你打算,你心里得明白,不管小时候感情再好长大以后各自成了家兄弟就不像原先那么亲密无间,遇到困难还是应该互相帮忙,但也有个说法叫救急不救穷,分寸你得把握好,别自己都没把日子过顺就烂好心接了兄弟的烂摊子。”

“这些话,我不想翻来覆去说,吃饭吧,别管他了。”

卫成又吃了几口,想起来说:“上次我给先生送肉去,他说我既然考上廪生年后就去府学看看,能被府学那边看中的话,去那儿读比县学好。哪怕不成,再去县学也来得及。”

“这个你自己决定。”

“我准备出十五就去,去之前先上衙门把四两银子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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