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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来说,顾星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怒也是薄怒,笑也是微笑,没有大起大伏的情绪,似乎生来如此。这也是为何他明明长了一张好看至极的少年脸,却总给人老成之感。
偶尔他脸上也会出现相对浓郁的温暖情绪,就比如现在,他望着纪晚苓在说话。哪怕隔着好几丈距离,上官妧和段惜润仍然感受到了那种暖意。
令人艳羡。
阮雪音却没空去注意顾星朗的表情。她在看上官妧和段惜润。
包括自己在内,她们三人分别来自崟、白、蔚三国。纪晚苓虽含蓄,到底意有所指,且是当着她们的面。
哪怕作为青川霸主一统天下完全符合逻辑,就这样讲出来,叫她们如何自处?阮雪音受惢姬影响,国界感弱,倒不觉得怎么,那两位也不尴尬么?还是纪晚苓觉得,旁人不一定能听出此弦外音?
上官妧就坐在斜对面,此时盈然笑着,似乎并未觉得哪里不妥。
她场面功夫向来一流,想要不动声色也很容易。
阮雪音微侧身向邻座段惜润道:“这幅画作气势磅礴又不失细节,果然极好。”
段惜润未料阮雪音会突然跟自己说话,毕竟后者此前在筵席上从不聊天,初时意外,旋即展颜,“确实好。这样一幅长卷,竟为瑜夫人一人所作,叹为观止。”
与上官妧不同,段惜润像是真的没听出来什么,那展颜而笑的天真劲儿,跟她那日初入折雪殿时一般无二。
一花一世界,也许在她眼里,真的没有这么多弦外之音、一语双关。
阮雪音略觉欣慰,又生出些羡慕。这世上终归有人是这么活着的,少心思,少谋算,抬望眼繁花似锦。
然后她想起适才顾星朗那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或许不止说作画,也在提醒纪晚苓慎言?
他对于统一四国的态度,难道跟其他人不一样?还是不愿当着她们三个表现得太明显?
思绪一起便有些按不住,直到模模糊糊好像有谁在耳边小声讲话——
云玺?
“夫人。到你了夫人。”
她回神,才发现席间众人再次齐刷刷看了过来,转头往上看,顾星朗和涤砚也望着自己。他神情和在月华台时一样,浅浅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眸一如星光。
“珮夫人,到您了。”
见阮雪音未起身,涤砚再次恭声提醒。
云玺不知道阮雪音准备了什么。就因为连她都不知道,此刻气氛才异常紧绷。
但她很快意识到,紧绷只属于自己,跟阮雪音毫无关系。
因为后者已经不疾不徐站起身来,轻轻一福道:
“君上恕罪,臣妾所备贺礼需等到特定时刻方能敬上。此时时辰未到,可否请瑾夫人和珍夫人先行献礼?”
照规矩,献礼的先后顺序须按四夫人排位。且贺礼都是提前备好的,还等什么时辰?这当然没有先例可循,一时间众人都望向殿北坐在高处的顾星朗。
顾星朗却不大在意,几乎未加思索便点头道:“无妨。”
涤砚会意,也不耽搁:
“那便有请瑾夫人吧。”
上官妧反应极快,向自己的贴身侍婢细芜递一个眼色,只见细芜扬手轻轻击掌三下,便有两名宫人抬着一方通体乌黑的木琴入得殿内,很快置于正中央。又见四名浅草色裙装女子步入殿中,在乌木琴之后约一丈处站成一排,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样物件,大小不一,皆覆在轻纱之下,看不出是什么。
待一切就绪,上官妧离席走向大殿中央。只是轻缓的步伐,便见那绛紫色裙摆漾起层层波浪,如整串枝上玫瑰。她走至琴旁,巧笑嫣然:
“臣妾不才,只会些拨弦弄管之技。便献拙弹奏一曲,愿君上身体康泰,大祁国运永昌。”
语毕,她施施然于琴前坐下,十指轻抬,置于弦上,只听得极沉郁的一声拨弦响起,然后第二声,第三声,尾音极长,留白甚多,节奏异常缓慢。然后音节稍稍多起来,节奏也快了些,似山溪叮咚,又似空林摇曳,琴声自沉郁中渐渐生出些慨然之意。
阮雪音不擅乐器,听的也少,但这支曲子,她却自第一个音起便听出来了。
广陵止息。
这是竞庭歌唯一会弹的琴曲。在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不睡觉只读书深造的蓬溪山岁月里,学琴自然是奢侈的。所以她只学了这一首,然后弹了十年。
以至于后来连老师都说,只会一首还弹出了国手水准的人,天下间估计就她一个。
也因此阮雪音虽少听琴曲,却听了很多年国手水准的广陵止息。
上官妧确实琴技了得。跟竞庭歌相比,只能说意境风格不同,无谓高下。
这首曲子太过出名,席间众人无人不晓,一时皆凝神细赏,风雅如宁王甚至微阖双目,似入琴境。
但她没有弹完。
半炷香之后,琴音忽于高处嘎然止住。余音在大殿上空萦绕,盛夏夜晚虚浮的躁意里竟有了些空灵意思。
无人击掌赞叹。
该因奏演并未结束。
上官妧站起,朝顾星朗盈盈一福,走向身后左侧第一名侍女。青纱被揭开,托盘上放着一支竹笛。
她拿过竹笛置于唇边,悠扬之声便在殿中迂回扬起,如春莺婉转。而随着旋律节拍,吹笛者亦莲步轻移,时而跳跃,时而回旋,腰若柔柳,玉袖生风。竟是一支竹笛舞。
曲声不绝,舞步不停,青纱被一一揭开,琵琶换竹笛,洞箫换琵琶,最后是一把凤首箜篌。
琤瑽袅袅之声接连四起,每种乐器似乎都在上官妧手中被赋予了生命。而依据不同乐器拿在手中的形态,她亦不断变换身形姿态动作,绛紫色裙衫在身后几名浅草色侍女的映衬下,如千朵玫瑰同时盛放,一个人便营造出流风回雪之感。
且不论技艺高超。单是这份心思便足够夺目。
阮雪音不着痕迹偏转一点视线,余光见顾星朗浅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
而不用看她也能感受到,段惜润变得有些紧张,因为左侧席位间的空气凝住了。
她略有些明白。
本以为上官妧奏乐,段惜润跳舞,两人各就自己所长展露功夫便好。不成想上官妧竟一个人把两样都占了,哪怕舞姿算不得顶尖,毕竟同时在吹弹乐器,如此表现已是极好。
相较而言,段惜润还按常理出牌,试图认真跳一支舞,这心思便显得苍白不少。
但——
世间所有奇巧技艺,怕是都抵不过一颗深沉真心吧。
阮雪音看着上官妧拨动最后一个音节,结束最后那盏回眸,此刻神采飞扬说着贺词谢着恩,心里默默想。
倒不是说上官妧就没有真心。只是心思用得多了,便多少显得飘浮。若段惜润能舞得情真意切荡气回肠,便不会输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