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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城堡的时候,正有几个骑马的哥萨克在外巡逻。
一个人扶着伙伴的膝盖,打了卷儿一样的舌头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扫了几眼刘钰所在的车队,就从旁边绕开,一直跟着。
可能是扫到了刘钰头顶上戴着的海狸皮帽子,一个哥萨克忽然一夹马匹,那马就像是长到他腿下的一般,朝着刘钰这边疾驰过来。
马匹贴着刘钰的马擦过,手一伸,把刘钰的帽子抢到了手里,斜着就往远处跑。
刘钰脱口而出一句字正腔圆的“苏卡不列”,这是他所会的为数不多的俄语,从马鞍子旁取出了燧发枪。
那哥萨克听到骂声,回头看了看,看着刘钰举着枪,竟也不怕。
朝着刘钰伸出了右手,把个大拇指插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做了个西方文化里最操蛋的手势,拇指还一动一动朝里面戳着。
茶红色的大胡子抖了抖,发出一阵笑声,随后贴伏在马背上,身体扭动着朝着远处狂奔。
刘钰一旁的杜锋心下暗喜,策马奔出,仗着自己的马快,和那个哥萨克并驾齐驱。
旁边的几个哥萨克都围了过来,却也没有过去干涉,而是笑嘻嘻地看热闹,时不时喊几句刘钰听不懂的话。
那个抢帽子的哥萨克听到后面有人追来,把帽子挂在手里摇动着,绕着车队兜起了圈子。
杜锋控着马,贴近那个哥萨克后,脚下一踩马镫,猛然发力,沉下肩膀朝那个哥萨克撞过去。
一错身的功夫,抢回了帽子,也没有立刻回车队,而是绕着斜转到了别处。
兜了几个圈子,那哥萨克不再追了,冲着杜锋吹了声口哨。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哥萨克都在那笑,滴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
问了问懂俄语的老把式。“他们说什么呢?”
“那个罗刹人说,他的马中午刚跑过十几里,要不然就追回来了。其余几个嘲笑他,说他妈肯定和卖杂耍的茨冈人睡过觉才生出的他,骑术这么差……”
“娘的。”
远处的杜锋兜了几个圈子,提着帽子回到了阵中,将帽子恭恭敬敬地还给了刘钰。
“少东家,这些罗刹人的习性就是如此。若是打的过,便不和你讲道理,那些部落多受其苦;若是打不过,他们便老实的很。匪气太重,不服管束,翰朵里卫城里也曾有几户,不过是因为皮货分赃不均便杀了长官逃亡过来。”
刘钰戴上了帽子,见杜锋聪明伶俐,记着管自己叫东家没有脱口而出叫大人,笑道:“刚才亏了你了。”
“少东家勿怪。商队里也都是亡命之徒。遇到这种事也都是抢回来的,抢不回来便自认倒霉,若是不抢对面往往变本加厉。”
这么一段小插曲后,那些尾随的哥萨克果然再也没有朝这边动手脚,甚至有人还靠过来操着不熟练的汉语说了几个词,手里拿着两个银币。
“酒,有?”
刘钰摇摇头,叫老把式说了句只有大黄和茶叶,那个哥萨克失望地摇摇头,骑马走开了。
大黄和茶饼子,都是俄国官营的,禁止私人涉足。这些官营的钱都要投入到军费中,哥萨克既不需要、也不想惹太多麻烦。
没有了哥萨克的骚扰,队伍很快靠近了罗刹人的城堡。
刘钰在队伍里悄悄观察着远处的城堡,离得远一些看,若说这是个棱堡,有些过于抬举。
但要说不是,看样子伸出的多边角和防炮的土坡,又确实是棱堡体系,只不过是个低配版的。
城堡选的位置非常好,看得出选址的人很专业。背靠着黑龙江,主堡在一座小山坡上,旁边是配套的一个支撑互为犄角的副堡。
贸易区不在城堡内,而是在城堡外的一处空地上,那里有一些木头房屋,远远能看到冒出的乳白色的烟雾。
贸易区仍在堡垒的控制范围之内,可能是担心被围城的时候为攻城一方提供掩护,距离略微远一些。
旁边是一条汇入黑龙江的小河,罗刹人引了河水,在城堡外围了两圈壕河。
壕河夹着的地方,布满了插着的木棍,都很矮小。
壕沟靠近守方的一侧,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一道低矮胸墙,后面有通往主堡的吊桥。
四周的射界清理的非常干净,旁边应该是一片黑麦田,能看到堆积在田野里的麦草垛。
背靠的黑龙江有一座小小的码头,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绝对不是杜锋所谓的“桦树皮小船”,倒像是一艘可以航海的小船,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桅杆。
冬日冰封,这艘船也被拉到了冰面上,四周用木料固定着,看上去很新。桅杆上还飘荡着彼得亲手设计的蓝x形状的海军旗。
应该是有木匠船工在这里专门建造的,要不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会有一条海船。
…………
主堡内的一处房间里,原木在壁炉里剧烈地燃烧着,升腾出的热气驱赶走了外面的严寒。
十字形的窗棂上镶嵌着一些蓝绿色的玻璃,受难基督的画像低着头,似乎在观察屋子里坐着的三个人。
这三个人很特殊,某种意义上讲,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俄国人,但都在俄国的史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亚伯拉罕·彼得洛维奇·汉尼拔。
卷曲的黑发,浓密的从鬓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的络腮胡子,黝黑的如同木炭一样的皮肤。标准的黑人。
二十八岁的他已经是俄国的准将,连同汉尼拔的姓氏,也是彼得一世赐予的,希望这个义子能够如同古时候让罗马颤抖的名将一样建立一番功业。
维塔斯·白令。
惨白的仿佛白蜡一样的皮肤,脸上密布着北欧人常见的雀斑,丹麦人。
四十五岁的他,将来会在世界地图上留下一笔磨灭不去的印记,他的名字会像一柄剑,劈开亚洲和美洲。
传兵卫。
很明显的日本人,此时已经归化了东正教,改名为加甫里尔。
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海难,让这个江户商人的命运发生了许多难以预料的变化。从苦寒的勘察加半岛来到了圣彼得堡,他遵照彼得一世的命令,创建了俄国的第一所日语学校。
“皇帝陛下命令我继续考察阿穆尔河(黑龙江)的河口,并且希望找到一条从阿穆尔河河口到日本的航道,开展与日本的贸易。”
“在完成了日本航线的探索后,我要继续寻找从亚洲到美洲的道路。皇帝陛下的上谕中明确表示,如有可能,要绘制精准的地图,将美洲的西北绘入帝国的版图中。”
白令所说的皇帝,已经在去年因为救落水的水兵而病死了。
如今上台的那位女皇帝的名声并不好,传闻她是个波兰军妓,并没有太大的雄心。不过掌权的,还是当年和彼得称兄道弟的少年军成员,海军元帅阿普拉克辛很明确地表示让白令继续完成他的探险。
这些年不断的南侵,让俄国人可以自由地使用黑龙江的入海口,并不用再从寒冷的鄂霍茨克冰封海域起航。
传兵卫这一次也要跟随着白令一起出航,力求寻找到一条可靠的通往日本的航线,同时确定库页岛到底是岛屿还是半岛,是否与日本有陆路相连。
“是的,是的。如果能够开拓一条阿穆尔河到日本的贸易航线,这是极为有利的。皇帝陛下在几年前就已经命令这里的木匠建造一艘船。”
“我希望您在探索海上航线的同时,也能够探查一下阿穆尔河的同行情况,测一测水深以及绘制出完整的航路图。”
“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您能够发现一条从这里到美洲的航路。您知道的,这里的紫貂和海狸已经很少了,美洲的北部应该也一样会有这种昂贵而美丽的动物。没有毛皮,哥萨克们并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没有毛皮的利益,他们更愿意回到乌克兰去种地。”
汉尼拔用了一个在俄语中很疏远的称呼,不过对于白令的探险和航路绘制很支持。
城堡外码头上的船,今年才刚刚竣工,可以容纳四五十人进行航海,通过黑龙江直接抵达太平洋。
作为彼得身边近侍出身的他,很清楚俄国现在的财政现状,更明白这些哥萨克为什么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受苦挨冻。
他们没有什么为国拓边的壮志,所为的,只是这里的毛皮。
一张完整的紫貂皮可以卖3英镑,也就是一盎司黄金;一张完整的海狸皮价格更是翻倍。
欧洲海狸已经灭绝了,贝加尔湖畔森林中的紫貂和黑松鼠也已经快要被杀光了。这些年在黑龙江畔也很少能见到曾经随处可见、处处筑坝的海狸了。
曾经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能够诱惑成百上前的哥萨克,扔掉手里的锄头和犁铧,来到这里发财。
而现在,哥萨克们也不愿意来这种地方了,因为一夜发财的故事越来越少,没有钱赚,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乌克兰的、肥沃的如同肥膘肉一样的黑土不香吗?亚速海吹来的暖风不好吗?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毛皮、大黄、茶叶,这三样东西,占了彼得时代国库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多,靠着这三样东西彼得才养出来一支庞大的军队。
如果可以找到一条通往美洲北部的航线,那里的海狸皮、紫貂和黑松鼠,又能让几千名哥萨克带着发财的梦想远赴,也能为国库增加更多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西方关于日本的传说。据说那里有金银岛,上面遍地是金银。
彼得曾在荷兰当过木匠,荷兰在日本的贸易一直吸引着他,于是在勘察加收毛皮的哥萨克贩子找到了遇到海难的传兵卫后,彼得立刻让传兵卫开办了日语学校。
在彼得死前,曾有一个计划。派遣军队从黑龙江继续南下,将边境推进到距离中国京城更近的地方,迫使中国签订贸易协定:不再收取大黄、茶叶的过关税,不再售卖给荷兰人、葡萄牙人大黄。
如果能够找到一条从黑龙江通往日本的航线,那么寒冷的东方就算成为不了圣彼得堡,也应该可以成为阿尔汉格尔斯克那样的贸易区。
只有这样,在没有毛皮利润诱惑的条件下,才能吸引足够的人口来到这里。没有人口,这里终究只是荒凉的边境区。
汉尼拔虽然因为参加了反对权臣拥立情妇当女沙皇的宫廷斗争而被贬到了这里,但掌权的权臣依旧延续着彼得的政策,并没有人亡政息。他被贬到这里,也正是因为他高超的军事工程学技术,“彼得帮”的老人们希望他能够主持修建一座足够强大的要塞棱堡,作为前出基地,为将来南下征服做好准备。
新的从西伯利亚到美洲航线、从黑龙江到日本的贸易路线、南下到朝鲜边境地区的新国境线,这是相辅相成的东方计划,缺一不可。
汉尼拔站起身,透过窗棂上的绿玻璃,看着远处贸易区新来的商队,壮志雄心。
“这里,将来会有朝鲜的商人、日本的商人,和更多的中国商人。而这里,也不应该是我们和他们的天然边疆。”
在法国留学的久了,开口就是“天然边疆”这样的梦幻词汇。汉尼拔确信,对面只有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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